几碗苦药汤下肚,陈默身上那点不适很快被强悍的年轻体魄压了下去。
病好了,他那颗不安分的好奇心又活络起来。未央宫太远,太学太高,书肆的书一时半会儿啃不完,他决定把目光投向更接地气的地方——东市的手工业区。那里是长安城技术力的直观体现,也是他可能找到“用武之地”的地方。
穿过东市喧闹的商贸区,越往深处走,叮叮当当、吱吱呀呀的声响便逐渐取代了商贩的叫卖声。空气中也弥漫开各种不同的味道:灼热的炭火气、生铁的腥锈味、新刨木料的清香、还有漆器作坊传来的刺鼻大漆味。
陈默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眼睛都不够用了。
他首先被一家铁匠铺吸引。炉火正旺,映得半个铺子通红。一个赤膊的老师傅,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淋漓,肌肉虬结,正抡着大锤,和徒弟配合着,一下一下地锻打着一块烧红的铁条。每一次锤击,都火星四溅,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旁边摆放着一些打好的成品:犁铧、柴刀、锄头,还有几把造型朴拙的环首刀。
陈默仔细观察着他们的工具和流程。鼓风用的是皮囊制成的“橐龠”(tuo yuè),需要徒弟费力地不停按压,效率低下,炉温起伏不定。锻打全凭老师傅的眼力和手感,成品质量依赖极高的个人技艺。淬火时,只听“刺啦”一声,白汽弥漫,老师傅紧紧盯着刀身的颜色变化,时机把握得妙到毫巅。
“老师傅,这刀打成这样,得花不少工夫吧?”陈默趁着他们歇息的空挡,搭话道。
老师傅用汗巾抹了把脸,瞥了他一眼,带着匠人特有的傲气:“小子,一看你就是外行!百炼成钢懂不懂?这刀胚得反复折叠锻打,去除杂质,才能坚韧不摧!没个三五天功夫,出不来好东西!”
陈默连连点头称是,心里却琢磨开了:鼓风设备可以改进成更省力、风量更稳定的水排或木扇?虽然记忆中水排好像是东汉杜诗发明的,但现在有没有雏形?还有,如果能对钢材的含碳量有更精确的控制,对热处理的温度有更量化的标准……
他不动声色地记下这些想法,告别铁匠铺,又逛到了一家漆器作坊。这里又是另一番景象,安静,甚至有些压抑。工匠们正在给木胎上漆,一层又一层,每一层都需要在特定的湿度下阴干,极其耗时。旁边陈列的成品漆盒、漆耳杯,色彩绚丽,纹饰精美,触手光滑温润。
“这一个大漆盒,从制胎到完成,得小半年呢!”一个老匠人见陈默看得出神,不无自豪地介绍,“慢工出细活!”
陈默赞叹着漆器的华美,心里却在计算时间成本和生产效率。有没有可能优化干燥过程?或者开发更易获取、干燥更快的涂料?
接着,他又参观了纺织作坊。只见女工们坐在原始的斜织机前,双脚交替踏板,双手飞快地传递梭子,伴随着规律的机杼声,麻布或葛布一寸寸地缓慢成型。效率很低,而且布幅宽度受限。
还有木工坊里,匠人们用着刨、凿、锯、斧,纯手工打造着家具、车轮、农具。没有钉子,全靠精巧的榫卯结构连接,看得陈默啧啧称奇,但也注意到缺乏统一的标准件,每个部件都需量身定制。
一圈转下来,陈默的感受复杂而深刻。
匠心独运,巧夺天工。 汉代工匠们在他们所拥有的技术条件下,将手艺发挥到了极致。那种对材料特性的深刻理解,对工艺流程的精准把控,以及蕴含在作品中的朴素美感,都让他这个现代人深感敬佩。尤其是那种“物勒工名”的责任感,更是体现了极高的职业操守。
但效率低下,依赖经验,缺乏理论支撑。 几乎所有行业都严重依赖工匠个人的“手感”和“经验”,知识传承多是口传心授,容易失传。生产工具原始,导致产能有限。很多在现代看来可以标准化、流程化的环节,在这里都充满了不确定性和个体差异。
他的大脑像一个高速运转的处理器,不断对比着古今技术的差异,评估着哪些改良是当前条件下可能实现的,哪些又是超越时代、暂时不能拿出来的。
改良鼓风设备?或许可以尝试,但需要寻找合作工匠和资源。
标准化度量衡在手工行业的推广?概念可以提,但推行难度极大。
优化纺织机结构?他对珍妮纺纱机、飞梭之类的只有模糊概念,具体结构一窍不通,而且贸然拿出太超前的东西可能引来麻烦。
记录工艺,试图总结规律?这倒是个相对安全且有意义的方向。
陈默站在手工业区嘈杂而充满活力的街口,看着那些忙碌的匠人,闻着空气中混杂的各种材料气息,心中渐渐明晰。
他现在就像空有一座理论宝山的穷小子,面对具体的实践,需要学习的还太多。直接大刀阔斧地改革不现实,但或许,可以从一些细微之处入手,比如帮助某个匠坊优化一下记账、物料管理?或者,在合适的时机,用他们能理解的方式,提出一两个小小的、能提高效率又不显得突兀的建议?
他不需要立刻成为技术革命家,但可以做一个默默的观察者、学习者,以及……未来可能的推动者。
这东市的手工业区,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喧嚣的市场一角,而是一个充满了可能性的、等待被挖掘的技术宝库。
“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他低声自语,转身汇入人流。先把手头李账房那边可能的机遇抓住,站稳脚跟,这些关于技术改良的念头,才能找到落地的土壤。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射在布满车辙和脚印的泥土路上,仿佛也带上了一点沉甸甸的、关于未来的重量。
(第四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