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风刮在脸上像砂纸打磨皮肉。卫青掀开营帐帘子,那风就裹着雪粒子劈头盖脸砸进来,帐内火盆“噗”一声暗下去半截。
“真他娘邪性。”虎头搓着手往火盆边凑,“这鬼地方,撒尿都得拎根棍子。”
陈默正往皮靴里塞最后一块羊毛垫。听见这话抬头,看见卫青站在帐门口不动,背影绷得像张拉满的弓。
“将军?”
卫青没回头,声音压得低:“斥候刚回话。龙城东侧山坡,有片栅栏新修的,里头堆的麻袋摞成山。巡逻兵过去一趟,马蹄印子深半尺。”
陈默系鞋带的手顿了顿。粮草。匈奴人把命根子晾在明面上。
虎头“嘿”地乐了:“这不摆明让咱们去烧嘛!”
卫青转身,眼底沉着火盆映出的光:“太明显了。单于十万大军驻守,偏把粮草堆在迎风坡上?”
陈默起身走到帐边。远处龙城轮廓在暮色里模糊成团墨迹,几点火光游移,慢得像打瞌睡的萤火虫。太静了。十万大军扎营,连马嘶声都听不见。
他怀里那铁疙瘩突然又烫了下。自打前天夜里开始,这玩意儿隔三差五发热,金属壳子上隐隐浮起些扭曲纹路,像是指着龙城方向。
“我去探路。”陈默突然说。
卫青皱眉:“斥候刚回来……”
“他们看的是明面。”陈默抓起脚边布包,“我得闻闻味儿。”
虎头梗脖子:“我也去!”
陈默把他按回马扎上:“你留这儿。万一我回不来,总得有人记得烧纸钱往哪个方向撒。”
这话说得轻松,帐子里却骤然一静。火盆里爆出个火星子,“啪”地溅在虎头手背上,他都没缩手。
卫青盯着陈默看了半晌,从腰间解下个皮囊扔过来:“暖身的。两个时辰为限,见不到人影,我带兵踏平东山坡。”
陈默接住皮囊,咧咧嘴没应声。掀帘出去时,风灌进来,吹得案上地图哗啦啦响。那图上龙城被朱砂圈得血红。
……
夜路不好走。陈默带着五个精锐斥候贴地潜行,皮袄反穿,雪白的羊毛朝外,趴在雪地里像堆浮沫。漠北的冷是往骨头缝里钻的刁毒,面罩呼出的气瞬间结霜,眼皮都快冻粘一块。
领队的斥候老猫突然举手握拳。全员伏低。
前面坡下有动静。不是巡逻队,是辆孤零零的勒勒车,车辕断了,有个老汉正撅腚修车,嘴里哼哼唧唧唱着什么。调子古怪,忽高忽低像招魂。
陈默眯眼细看。车板上堆着干草,草料底下露出截皮毛——是上好的白狐皮,匈奴贵族才用得起。老汉弯腰时,后腰蹀躞带上别着个东西反射月光。
骨雕飞鸟。和路上埋伏那批人身上的一模一样。
老猫凑过来,热气喷在陈默耳边:“咋整?”
陈默比划个包围的手势。五人散开,包饺子似的摸过去。
离着十步远,老汉突然直起腰,不修车了,也不唱了,面朝陈默藏身的方向咧嘴笑,满口牙在黑夜里白得瘆人。
“汉家娃娃,冻坏了吧?”他汉语字正腔圆。
老猫惊得要去拔刀,被陈默按住。
老汉慢悠悠从车板草料里抽出把弯刀,刀身刻满飞鸟纹:“等你们半天了。这大冷天的,都不容易。”
他刀尖指向陈默:“那个戴鬼面的,我们大祭司想请你喝杯奶酒。”
陈默站直身子,拍掉胸前雪沫:“带路。”
老猫急眼:“陈先生!”
陈默没回头,手指在背后快速打暗号:跟远点,见机行事。
……
老汉赶着修好的勒勒车,吱呀吱呀走在前面。陈默跟在车旁,暗处有老猫他们缀着。
七拐八绕,没进龙城,反而钻进处山坳。里面有顶孤零零的毡帐,帐顶蹲着只真猫头鹰,绿眼珠随着陈默转动。
掀帘进帐,暖风混着奶腥气扑面。有个穿红袍的老盘坐在火塘边,正拿小刀削块黑乎乎的东西。削下来的薄片落在银碗里,慢慢融成粘稠浆液。
是致幻草。陈默鼻子抽了抽,和贡品车里搜出的同种,浓度更高。
“坐。”红袍祭司头也不抬,汉语带点河西走廊口音,“知道你有很多问题。”
陈默盘腿坐在对面,鬼面没摘:“是你在路上撒铁蒺藜?”
祭司削完最后一片,银碗推到陈默面前:“喝了吧。你们汉人不是讲究既来之则安之?”
碗里浆液泛着诡异绿光。陈默盯着祭司枯瘦的手指——指甲缝里塞满黑褐色草渍。
“月圆之夜祭天,”陈默突然转话题,“接下来七天斋戒。十万大军光喝奶粥,能抡得动刀?”
祭司削东西的手停住。帐外风声忽然紧了,猫头鹰凄厉叫了声。
“古籍里看的?”祭司抬眼,瞳仁是罕见的灰白色,“你那些‘古籍’,有没有记载龙城底下埋着什么?”
陈默心头一跳。后世考古确实在龙城遗址发现过巨型地宫,但发掘到一半就被叫停,出土物全部封存。
祭司见他沉默,嗤笑出声。他弯腰从毡垫下抽出卷羊皮,在火塘边摊开。是张地图,比汉军用的精细百倍,连龙城地下暗道都标得清清楚楚。
“你们想烧东山坡粮草。”祭司指甲在某条暗道出口画圈,“那里。守军换防时辰,一刻不差。”
陈默后背发凉。这老家伙什么都知道。
“为什么?”他问。
祭司卷起羊皮,塞回原处:“单于老了。新的狼王该上位了。”他指指陈默怀里,“你那件‘天外铁’,最近是不是发烫越来越勤?”
陈默下意识捂紧胸口。打火机隔着衣料传来灼热。
“它在找同伴。”祭司端起那碗致幻草汁,自己抿了一口,“龙城地宫里,有另一块。”
帐外突然传来声短促鸟叫。老猫给的信号:有情况。
祭司脸色微变,猛地掀翻火塘。灰烬扬满帐,陈默被迷了眼,等能视物时,红袍身影已消失在地毯掀开的黑洞里。
老汉持弯刀冲进来,身后跟着老猫他们,刀尖都在滴血。
“外面巡夜的摆平了。”老猫喘粗气,“这老妖怪呢?”
陈默盯着那黑洞:“跑了。”他弯腰捡起祭司落下的银碗,碗底沾着点未化开的草渣,闻着有股铁锈味。
……
赶回汉军营地已是后半夜。卫青帐里灯还亮着,虎头蹲在帐外打盹,听见马蹄声一激灵蹦起来。
“咋样?”
陈默没答,径直进帐把银碗搁在案上。卫青正对着地图出神,目光落在草渣上,瞳孔缩了缩。
“致幻草。祭司给的。”陈默扯下面罩,脸上都是霜蚀出的红痕,“东山坡粮草是饵。底下埋着火油,就等咱们去点火。”
卫青手指猛地收紧,地图边缘“刺啦”裂开条口子。
“还有,”陈默压低声音,“龙城地宫里有东西。和我这铁疙瘩同源。”他怀中的打火机应景地又烫起来。
帐外风声呜咽,像无数野鬼哭坟。
卫青沉默地盯着地图上龙城位置,突然抓过朱砂笔,在东山坡狠狠打了个叉。
“饵咱就吞了。”他扔下笔,朱砂点子溅得像血,“虎头,选三百精骑,一人双马。陈默带路,走地宫暗道。”
陈默愣住:“那祭司可能就在下面……”
“他知道暗道,单于不知道。”卫青眼睛亮得骇人,“咱们给他来个肚里开花。”
虎头摩拳擦掌:“早该这么干!蹲这儿喝风都快淡出鸟了!”
陈默却盯着那碗草渣。祭司灰白色的眼睛在记忆里闪烁——太顺利了。从发现贡品车到找到祭司,像有只手推着他们往龙城腹地走。
卫青见他不动,皱眉:“怕了?”
陈默摇头,抓起银碗走出帐外,把草渣倒在雪地里。“刺啦”一声轻响,雪沫融出个小坑,露出底下黑土。
他回头,看见卫青按剑而立的身影被灯光拉长,投在帐幕上,像柄即将出鞘的刀。
“将军,”陈默突然问,“要是地宫里不止有宝贝呢?”
卫青笑了一声,混着风声听不真切。
“管他娘的是宝贝还是阎王殿。”剑鞘“铿”地撞上甲胄,“老子都要捅个窟窿出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