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前殿的梁柱上,盘龙金漆在牛油巨烛的映照下流转着暖光,将殿顶的藻井都染成了赤金色。青铜灯树足有两人高,烛火噼啪作响,把阴影投在朱红宫墙上,像极了晃动的兽影。熏香从十二只青铜兽首香炉里漫出来,是西域进贡的安息香,混着案上烤鹿肉的油脂香、玉壶中葡萄酒的甜香,在空气里织成一张黏人的网,缠得人骨头都发酥。
编钟的调子敲得又庄重又欢快,乐师们藏在帷幕后,手指在钟磬上翻飞,叮当作响。舞姬们甩着水红色的长袖,在殿中旋来旋去,裙裾展开时像突然绽放的彩云,可底下看客们的眼神,没几个真落在她们身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御阶下那几张案几周围。卫青穿着紫色绣金的大将军朝服,端坐着,手指轻轻叩着案几,节奏跟编钟的拍子莫名合得上。他左边是霍去病,新换的明光铠还带着冷光,少年人坐不住,一会儿拨弄下案上的玉剑璏,一会儿又端起金樽猛灌一口,喉结滚动时,铠甲的系带都跟着晃。
陈默坐在霍去病旁边,一身黑色侯服,衬得脸色更白。他面前的漆案上,烤得焦黄的鹿肉没动几筷子,玉杯里的酒倒是下去了小半。
御榻上,汉武帝刘彻穿着玄衣纁裳,冕旒上的珍珠串轻轻晃动,遮住了眉眼,看不清神色,只觉得那股子威严像山似的压下来。
“大将军,”刘彻端起金爵,声音透过珠串传下来,带着点回响,“漠南一战,把匈奴的王庭都给掀了,扬我大汉的威风,辛苦你了。”
卫青立刻离席,袍角扫过地面,发出窸窣声。他躬身,双手捧起案上的玉杯,声音沉稳得像碾过石板的车轮:“陛下,这都是托您的天威,将士们拼命,臣不敢居功。”说完,仰头饮尽,玉杯底朝天地亮了亮。
刘彻点点头,目光转到霍去病身上时,冕旒的珍珠晃得更厉害了些,声音里带了笑意:“去病啊。”
霍去病“噌”地站起来,铠甲的铁片撞得叮当响。他胸膛挺着,像棵刚拔节的青松:“陛下!”
“你这次奔袭千里,把匈奴的金人都给抢回来了,”刘彻笑出声,珠串后的眼睛亮了,“勇冠三军,说吧,想要什么赏赐?封地?美人?还是朕库房里那柄斩马剑?”
霍去病咧嘴笑,露出两排白牙,声音清亮得像敲玉磬:“陛下!匈奴还没灭呢,我要这些干啥?臣啥都不要,就求您再给我一支精骑,我去把漠北的单于庭给掀了,让他们再也不敢南下来犯!”
这话一出口,殿里静了一瞬,接着爆发出嗡嗡的赞叹。有个老臣激动得胡子都翘起来,拍着案几叫好。
刘彻笑得更欢了,从御榻上走下来,玄色的袍角扫过阶上的金砖,发出沙沙声。他走到霍去病面前,抬手拍了拍少年人的肩膀,铠甲硌得手心生疼似的,可皇帝的手没挪开:“好!好个‘匈奴未灭,无以家为’!朕就喜欢你这股子劲儿!这漠北,朕跟你一起踏平了它!”
“谢陛下!”霍去病的声音更响了,眼睛亮得像有火在烧。
刘彻转身,走到陈默案前时,脚步慢了些。冕旒的珍珠不晃了,陈默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头顶,像晒得太狠的太阳,有点灼人。
“陈默,”刘彻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点,“你给去病出的那些主意,改良鞍具,画的行军图,把绕道奔袭的路都标清了,功也不小。”
陈默离席躬身,袍角沾了点案几底下的灰:“微臣只是做了分内的事,不敢言功。”
“分内事?”刘彻笑了,珠串后的眼睛眯了眯,“去病奔袭前,你拦过他,说太冒险,是吧?”
殿里的编钟不知何时停了,舞姬也退到了帷幕后,只剩下烛火噼啪响。陈默低着头,能看见自己鞋尖上的云纹:“臣当时是为大军周全考虑,霍骠骑有天纵之勇,采纳了臣几分浅见,查漏补缺,才有此功。正奇相辅,方得全胜。”
他没说自己对了,也没说霍去病错了,只把话往“合作”上引。
刘彻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抬手,拨开冕旒的珍珠,露出双深邃的眼睛,像藏着千军万马:“抬起头来。”
陈默缓缓抬头,目光刚碰到皇帝的眼睛,又赶紧垂下,落在鼻梁上。那是张刻着风霜的脸,眼角有细纹,可眼神里的锐气压得人喘不过气。
“你倒是谨慎。”刘彻收回手,珠串又晃起来,“往后多给朕出些良策,助朕把这天下,治得更稳些。”
“臣,定当竭尽全力。”陈默捧起玉杯,酒液晃了晃,差点洒出来。
刘彻回到御榻上时,编钟又响了,舞姬们重新旋出来,可殿里的气氛变了。老臣们看陈默的眼神多了些掂量,像商人在估一件玉器的成色。
霍去病凑过来,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铠甲硌得陈默生疼:“你跟陛下说话,跟嚼蜡似的,不累?”
陈默没看他,拿起玉箸,夹了块鹿肉,放在嘴里慢慢嚼。肉是好肉,嫩得流油,可他尝不出啥味。
“这地方,跟战场不一样。”他低声说,目光扫过那些晃动的烛影,“得小心些。”
霍去病撇撇嘴,刚要反驳,就被卫青用眼神制止了。大将军端起酒杯,遥遥朝陈默举了举,杯沿的光在他眼里闪了一下。
陈默也举杯回应,酒液入喉,辛辣得呛人。他知道,这未央宫的夜宴,才刚开始。那些藏在笑容后的算计,比漠北的寒风,更能冻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