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身上那片灼得人睁不开眼的光芒还没彻底褪下去,殿里头好些人的耳朵里,仿佛还嗡嗡响着冠军侯那三个字的余音。汉武帝刘彻的目光呢,已经跟深潭里的水似的,不声不响就挪到了另一边。
参军陈默。皇帝这声儿一出来,不高,却跟按了静音键似的,把殿内那点没散尽的窃窃私语全掐灭了。
陈默心里头一下,像被谁用无形的手指头轻轻攥了把。他深吸口气,把胸腔里那股子翻涌的情绪按下去——里头既有那么点摸不着头脑的茫然,更多的却是绷紧了弦的警惕。从席间站起来,走到御阶跟前,跟刚才霍去病站的地方隔了几步远,撩起袍子,膝盖一弯,就那么跪伏在地上。冰凉的金砖透过薄薄的礼服往上渗寒气,倒把他刚才喝了点酒的热乎脑子给浇清醒了几分。
臣在。
刘彻瞅着他伏下去的背影,语气平得像面镜子,听不出太多波澜,可每个字都跟刻出来似的清楚:你自打进了军营,出主意画地图,把敌情摸得门儿清,有定下计策的功劳;改了马鞍马具,让骑马更得劲,是实实在在帮军队的忙;跟着骠骑将军,哪儿有漏子就堵哪儿,更有保全奇兵、帮着立下大功劳的苦劳。好几次立功,为朝廷的事尽心尽力,朕看着心里舒坦。
没有霍去病那勇冠三军的激昂夸奖,倒像是拿着账本,一笔一笔地盘点功劳,透着股子仔细核查的劲儿。
陈默伏在地上,鼻尖底下飘着金砖缝里那点淡淡的尘土混着熏香的味儿。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跟钉子似的扎在自己后背上——有探究的,有掂量的,说不定还有撇嘴不屑和眼红嫉妒的。这感觉,比面对匈奴骑兵举着马刀冲过来还让人后背发紧。
黄门侍郎展开另一卷诏书,那尖亮的嗓子又一次划破了殿里的安静:
制曰:参军陈默,参与谋划军事,好几次献上好计策,功劳大得很。现在封你为关内侯,给八百户的食邑,赏金印紫绶,好让大家都知道你的功劳!
关内侯!
虽说没冠军侯那么耀眼,跟太阳似的晃眼,但这也是二十等爵制里相当高的等级了,多少人熬一辈子都摸不着边的贵族门槛啊!这意味着,他——几个月前还只是军营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参军,如今算是正式挤进大汉朝的勋贵圈了!
一股热流地就冲上头顶,耳朵里甚至的一声响。这是身份突然变了带来的晕乎劲儿。食邑八百户,金印紫绶……这些以前听着跟天上星星似的词儿,这会儿一下砸在他实实在在的人生路上了。
臣……他一张嘴,声音有点发干,跟砂纸磨过似的,赶紧压下去,换成清清楚楚的叩谢:陈默,谢陛下大恩!陛下这么信任看重,臣……就算死一万次也报答不了!
他叩下头去,额头撞在冰凉的地面上。这时候啊,心里头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有那么点奋斗被认可的小激动,有一步登天的不真实感,可更多的,是沉甸甸的明白过来——这金光闪闪的关内侯爵位,从现在起既是他的护身符,让他不用再是任人轻贱的平头百姓;可同时,也是个亮得扎眼的靶子,把他从相对安全的阴影里,一把推到了长安这权力舞台的聚光灯下。往后说句话、走步路,都得被人拿放大镜照着挑错儿。
刘彻看着他恭恭敬敬的样子,淡淡道:起来吧。希望你以后,还能尽心尽力办事,别辜负了朕的指望。
臣,记着陛下的话。陈默又拜了拜,这才站起来,低着头退回自己的座位。他能感觉到霍去病投过来的目光,带着笑,那眼神纯粹又热乎,跟周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视线完全不一样。
坐下的时候,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了腰间那柄匈奴弯刀的刀柄,冰凉的触感让他翻腾的心绪稍微稳了稳。
关内侯……陈侯……
身份这一换,就跟把一块冰扔进滚油里似的,一下炸出无数动静。他心里门儿清,从这刻起,他脚下的路,已经不是原来那样了。前头的风光说不定更盛,但暗处的风刀霜剑,恐怕也会更厉害。
这枚刚到手、还带着点温度的侯印,到底能护着他走多远呢?
他端起案上那杯早就凉透了的酒,一口灌下去。酒液滑过喉咙,带着股说不清楚的苦涩,却也让人更清醒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