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已经怀了刘盈,肚子圆滚滚的,像揣着个大南瓜。
雉儿,他的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却异常清亮,等我回来,咱就盖大瓦房,买两亩好地,再给你扯几匹蜀锦,让你天天穿新衣裳。
他的手在我肚子上轻轻摩挲着,掌心的老茧蹭得我有些痒。我侧过头看他,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像落满了星星。那时候的刘邦,还不是后来那个斩蛇起义的,只是个整天跟狐朋狗友鬼混的泗水亭长,连给鲁元买块麦芽糖都要赊账。可那天晚上,他眼睛里的光,却比天上的月亮还要亮。
你要去哪儿?我问他,声音有些发颤。
他顿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帛书,上面盖着郡守的红印。押送刑徒去骊山,他说得轻描淡写,最多三个月,肯定回来。
我没说话,只是把脸埋进他的胸口。他身上的味道很复杂,有汗味,有酒气,还有他偷偷去河里摸鱼时沾的水草味,但我喜欢那个味道——那是家的味道。
别担心,他拍着我的背,像哄孩子一样,我刘邦是什么人?福气大着呢!等我回来,让你和孩子们过好日子,天天有肉吃,顿顿有酒喝。
他说得那么笃定,仿佛那些好日子已经攥在他手心里了。我抬起头,看见他眼睛里跳动的光,那光太亮了,亮得让我忽略了他眼底深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就像此刻车窗外的天,灰蒙蒙的,看起来亮堂,却照不进一丝暖意。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他根本没说实话。他哪是去押送刑徒,他是带着十几个兄弟逃跑了,官府正在到处通缉他。我也是从那时起,开始学着一个人撑起这个家——给鲁元梳辫子,给地里的庄稼浇水,应付上门催债的债主,还要提防着随时可能来搜查的官差。
有一次,官差把我绑在村口的老槐树上,用皮鞭抽我,问我刘邦的下落。我咬着牙说不知道,鞭子抽在背上,血顺着脊梁骨往下流,染红了粗布襦裙。那时鲁元就站在人群里,被邻居张大妈抱着,吓得哇哇大哭。我冲着她笑,想告诉她阿母没事,可一张嘴,血就从嘴角流了出来。
那天晚上,我趴在炕上,背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鲁元趴在我身边,小手摸着我的脸,奶声奶气地说:阿母,不疼,鲁元给你吹吹。
我抱着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我想起刘邦临走时说的话,想起他眼睛里的光,忽然觉得那光像个笑话——哪有什么好日子,不过是男人哄女人的谎话罢了。
囚车过了渭河桥,速度慢了下来。桥面上的木板松动了,车轮碾过,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我抬起头,看见远处的城墙。那是咸阳城的外郭墙,又高又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