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文人讥纵横,舌战定学风
十月的晋阳,秋意已浓。城北的府学内,古柏参天,黄叶满地。这座始建于唐高宗年间的学府,是河东地区最高等的官办学堂,培养了无数文人士子。然而今日,这座庄严肃穆的学府内,却弥漫着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氛。
府学正堂上,二十余名儒生学士齐聚一堂。为首的府学祭酒韩思道,年逾六旬,须发皆白,是晋阳公认的儒学泰斗。他手中握着一份刚刚起草完毕的《请废讲武堂疏》,神情激愤。
诸位,韩思道环视四周,声音苍老却有力,自那苏木入晋阳以来,不修仁义,不尊礼法,专以权谋诡诈之术蛊惑潞王。如今更设立讲武堂,宣扬纵横之术,让武夫们学习什么揣摩人心、离间分化,这岂不是在教唆他们为恶?此等歪理邪说,若不加以制止,必祸乱我河东学风!
祭酒大人所言极是!一名年轻士子起身附和,我儒家以仁义为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纵横家不过是一群游说之徒,朝秦暮楚,毫无节操。苏木不过二十余岁,竟敢妄自尊大,在晋阳宣扬此等异端邪说,简直是对圣人的亵渎!
此人名叫赵文清,是韩思道的得意弟子,生性孤傲,自视甚高。他本想在潞王麾下谋个一官半职,却被苏木以缺乏实务经验为由拒绝,心中积怨已久。
是啊,听说那讲武堂的总教习刘知远,不过是个沙陀杂种,如今却被苏木捧上了天。另一名士子酸溜溜地说,苏木还说要讲什么实用之学,岂不是要让那些武夫骑在我们读书人头上?
韩思道见众人情绪高涨,趁热打铁:所以,老夫以为,必须联名上书潞王殿下,请废讲武堂,禁绝纵横之术,还我晋阳朗朗乾坤!
好!我们都签名!
算我一个!
还有我!
……
正当众人纷纷响应时,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诸位好大的威风!还未弄清纵横之术的真谛,便要喊打喊杀,这便是圣人教的博学审问
众人一惊,转头望去。只见苏木一袭青衫,腰悬佩剑,在王彦章和刘知远的陪同下,缓步踏入正堂。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眼神却锐利如刀,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韩思道脸色微变,他没想到苏木会来得这么快。但随即镇定下来,冷哼道:苏判官不在节度府处理军务,来我这文气森森的府学做什么?
听说诸位在讨论纵横之术,苏某不才,也想来听听高见。苏木不请自坐,就坐在韩思道对面的客座主位上,毕竟,要废讲武堂,总得先让苏某死个明白吧?
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王彦章和刘知远分立两侧,如虎狼般的气势,压得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士子们喘不过气来。
赵文清年轻气盛,忍不住跳了出来:苏判官,你来得正好!我问你,你所谓的纵横之术,可是当年苏秦、张仪那种朝三暮四、背信弃义的本事?
苏木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这位公子,读过《鬼谷子》吗?
《鬼谷子》乃异端邪说,读之何用?
那公子读过《孙子兵法》吗?
《孙子》乃兵家经典,自然读过。
《孙子》云兵者,诡道也,又云上兵伐谋诡道伐谋,与纵横之术有何区别?
赵文清一愣,支吾道:这……兵家是兵家,纵横家是纵横家,岂能混为一谈?
荒谬!苏木声音陡然提高,兵家与纵横家,本是同源。春秋战国,诸侯争霸,苏秦合纵六国,张仪连横破之,靠的是什么?是口才?是权谋?不!他们靠的是对天下大势的洞察,对各国利弊的权衡,对人心的精准把握。这正是上兵伐谋的最高境界!
他站起身,目光如炬:如今是什么时代?是五代十国!是天下分崩、诸侯割据的乱世!后梁朱温,以武力篡唐,可曾讲仁义?他屠戮忠良,鱼肉百姓,仁义何在?后唐庄宗李存勖,即位之初也曾励精图治,可后来呢?宠信伶人,诛杀功臣,最终导致兵变身死。这便是圣人之教?这便是仁义之道?
他每说一句,便向前一步,气势逼人。韩思道等人被他问得哑口无言,面面相觑。
韩祭酒,苏木转向韩思道,声音转为平缓,您老熟读儒家经典,请问孔夫子若生于今日,会如何?
韩思道梗着脖子道:圣人自会以仁义教化诸侯,使天下归心!
好一个天下归心!苏木冷笑,敢问韩祭酒,您以仁义游说李从荣,他会听吗?您以礼法约束契丹,他们会从吗?乱世之中,空谈仁义,无异于缘木求鱼。不是纵横术错了,是时代变了!圣人云穷则变,变则通,如今正是变通之时!
韩思道被驳得面红耳赤,却仍不服输:好,就算你说得有理。那你讲的揣摩人心、离间分化,难道不是教唆将领们行小人之事?
苏木哈哈大笑:韩祭酒,您可知《鬼谷子》中,何为?
不过是窥人隐私,投其所好!
苏木断然道,所谓揣摩,是体察民情,顺应民心。潞王殿下推行盐铁官营,为何能成功?因为我们到了百姓痛恨豪强垄断的心思,给了他们平价盐铁。轻徭薄赋,为何能赢得民心?因为我们到了百姓厌恶苛政的愿望。这难道不是仁义?
他环视众士子,声音朗朗:至于离间分化,更是兵家正道。契丹五千骑兵为何惨败?正是因为我们用离间计,诱使其分兵,各个击破。若硬碰硬,晋阳将士要伤亡多少?诸位可曾想过,多死一个士兵,便是多毁一个家庭。用计谋减少伤亡,这难道不是最大的仁义?
赵文清不甘示弱,又跳了出来:强词夺理!你所谓的纵横术,不过是权谋诡计,上不得台面!真正的君子,当坦坦荡荡,以德服人!
坦坦荡荡?苏木盯着他,眼神锐利,赵公子,你可知道,如今晋阳城外三十里,便有一股流寇,为首的叫王彦章。他们劫掠商队,杀害无辜。你若坦坦荡荡去劝降,他们会听吗?
赵文清涨红了脸:这……这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苏木步步紧逼,在你看来,王彦章是贼寇,可他们原本也是良民,是这乱世逼他们落草为寇。我用纵横术,晓之以利,动之以情,让他们归顺朝廷,从此不再为盗,百姓得以安居。这难道不是德?难道不是功?
他转身对众士子道:诸位整日在这府学中高谈阔论,可曾去过田间地头?可曾见过流民饿殍?可曾见过战火过后,千里无鸡鸣的惨状?没有!你们读的是圣贤书,想的是功名事,却忘了知行合一四个字!圣人教导我们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若不先平定这乱世,何来家齐?何来国治?
一番话,说得许多年轻士子低下了头。他们中不少人出身寒微,深知乱世之苦,只是被韩思道等人的正统观念束缚,不敢质疑。
韩思道见势头不对,急忙转移话题:好,就算纵横术有些用处,可你让刘知远这样的沙陀杂种执掌讲武堂,岂不是乱了华夷之辨?
此话一出,堂内气氛陡变。刘知远脸色铁青,双拳紧握,指节发白。王彦章更是怒目圆睁,手按刀柄。
苏木却神色如常,淡淡道:韩祭酒,您可知李嗣源陛下是何出身?
韩思道一怔,无言以对。
李嗣源陛下,本是沙陀部将,随太祖李克用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最终继承大统。按您这华夷之辨,后唐江山岂不也成了之朝?
这……这不一样!韩思道理屈词穷,陛下是天子,刘知远不过是个校尉!
天子与校尉,都是人。苏木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乱世之中,能保境安民者,便是英雄。刘知远虽出身微贱,却精通兵法,心怀忠义。他守卫安民堡,大破契丹,救下数千百姓。这份功绩,岂是血统能衡量的?诸位读圣贤书,难道连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道理都不懂?
他走到刘知远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允明,你告诉他们,你是什么人!
刘知远深吸一口气,朗声道:末将刘知远,沙陀军户之子,今日能站在这里,靠的是手中枪,胸中义!我父为保中原,战死沙场;我母为养我成人,日夜纺织。末将虽贱,却知忠义二字!诸位若看不起末将,可在战场上见真章!
他声如洪钟,震得满堂皆惊。那些刚才还趾高气扬的士子们,此刻都噤若寒蝉。
苏木趁热打铁:诸位,我设立讲武堂,非为宣扬纵横诡诈,而是想告诉世人——乱世之中,能者居之。无论你是汉人、沙陀人,还是契丹人,只要心怀忠义,愿为百姓出力,便是英雄。这难道不是圣人说的有教无类
辩论至此,韩思道已是骑虎难下。他本想以道德大棒打压苏木,却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对儒家经典同样精通,而且能将理论与现实结合,句句切中时弊。
他只得使出最后一招:苏判官,你口口声声说纵横术能定乱世,那你倒是说说,如今这天下,该如何定?
这是诛心之问。若苏木答得不好,便是纸上谈兵;若答得太好,又有僭越之嫌。
苏木却神态自若,走到悬挂的舆图前,侃侃而谈:如今之世,后唐虽据中原,但藩镇割据,内乱不止。太子李从荣篡权,不得人心,败亡只是时间问题。殿下若能取而代之,当行三步棋。
第一步,安内。整顿吏治,轻徭薄赋,恢复民生。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自然拥护。
第二步,攘外。契丹虽强,但内部不稳。耶律德光刚继位,根基未牢,短期内无力南下。我们可暂与其修好,稳住北方,同时加固边防,练兵备战。
第三步,削藩。各地节度使拥兵自重,是天下大乱的根源。但削藩不可操之过急,需循序渐进。先拉拢弱小的,安抚中立的,最后对付强横的。用纵横之术,让他们互相牵制,待时机成熟,再各个击破。
如此,不出十年,天下可定。
他声音不高,却充满自信。众人听得如痴如醉,连韩思道也忘了反驳。
赵文清不甘心地嘟囔:说得轻巧,做起来哪有那么容易?
苏木笑了:当然不容易。所以,我才要建立讲武堂,培养一批能文能武的人才。诸位若是真为家国着想,就该放下成见,共同辅佐殿下,平定乱世。而不是在这里空谈仁义,诋毁实干之人。
他转向韩思道,语气诚恳:韩祭酒,您是晋阳士林领袖,若能出面主持讲武堂的兵法谋略一课,将圣人教诲与实战结合,岂非功德无量?
这是化敌为友的妙招。韩思道若答应,便是与苏木同流;若不答应,则显得心胸狭隘。
韩思道沉吟良久,终于长叹一声:罢了罢了,老夫老了,看不懂这世道了。但只要殿下认可,老夫无异议。
他这话模棱两可,既没完全服软,也给自己留了台阶。
苏木也不强求,微笑道:韩祭酒深明大义,苏某佩服。那么,讲武堂之事,就此定下。明日,我便请殿下下旨,正式将纵横术列为府学必修课程,与儒家经典并重。
众士子面面相觑,无人再敢反对。
当夜,苏木回到府中,王彦章不解地问:先生,那些酸儒分明是来找茬的,您为何还要对他们如此客气?
苏木坐下,抿了口茶,淡淡道:杀几个文人容易,但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我今日与他们论战,不是为了赢了他们,而是为了收服他们。
收服?他们那般顽固……
再顽固的文人,也抵不过现实的耳光。苏木放下茶盏,今日我说那些话,不仅是说给他们听的,更是说给晋阳所有读书人听的。经此一事,他们会明白,纵横术不是邪术,而是乱世中的生存之道。真正有心报国的,自然会来投奔我们。而那些只会空谈的家伙,孤立无援,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他顿了顿,又道:更何况,让纵横术进入府学,相当于得到了官方认可。日后我们选拔人才,便有了名正言顺的依据。这才是我真正的目的。
王彦章恍然大悟:先生高明!
正说着,刘知远来报:先生,今日府学辩论之事,已在军中传开。将士们听说纵横术被奉为正统,都说是先生为他们正了名。
苏木点头:很好。传令下去,从明日起,讲武堂扩招,不仅教武艺兵法,还要教纵横谋略。我要让晋阳的每一个将领,都懂得审时度势,都明白何为上兵伐谋
那……契丹那边,可有动静?
萧辖里惨败,耶律德光必不甘心。但后唐内乱在即,他暂时不会轻举妄动。苏木走到舆图前,指着幽州方向,倒是赵延寿,最近与契丹往来更密。你派人盯紧他,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即来报。
刘知远领命而去。
苏木独自站在书房,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想起白天辩论时,那些文人看他的眼神——有畏惧,有不甘,有敬佩,也有疑惑。
他知道,自己今日这番话,会在晋阳引起轩然大波。有人会将他视为奸诈之徒,也有人会将他视为救世之才。
但不管是哪种看法,他的名字,都将深深刻在晋阳人的心中。
而这,正是他想要的。
乱世之中,名声便是资本。有了名声,才能吸引人才;有了人才,才能逐鹿天下。
他苏木,要做这乱世的执棋者,而非棋子。
窗外,夜色深沉。晋阳城在夜色中沉睡,仿佛一只蛰伏的猛虎。
而苏木,便是那驯虎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