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藩镇不服管,西川起异心
清泰元年深秋,霜降未至,寒意已悄然浸透了洛阳城的朱红宫墙。这日卯时三刻,天光未亮,太极殿内已是烛火通明。李从珂高坐龙椅,龙袍下的身躯比两月前更显福态,只是那双曾统帅千军的手,如今正不耐烦地敲击着扶手。
宣——西川急报——
随着内侍尖细的嗓音响起,满朝文武心头皆是一紧。这些日子,关于蜀地兵马云集、孟知祥欲行不轨的传言早已甚嚣尘上,此刻急报入京,恐怕凶多吉少。
信使踉跄入殿,跪地呈上蜡封的竹筒。枢密副使刘延朗接过,快步上前递给苏木。苏木并未立即打开,而是先将竹筒高举过顶,向李从珂示意:陛下,西川八百里加急,臣请当庭拆阅。
李从珂坐直了身子。
剥开蜡封,抽出细绢,苏木的目光在上面扫过,面色瞬间沉如寒潭。他并未立即宣读,而是将绢帛递给身旁的冯道:冯侍郎,烦请您代臣诵读。
冯道接过,老眼微眯,声音洪亮地念道:西川节度使孟知祥,于九月十九日于成都承天殿登基称帝,国号,改元。告天祭地,昭告四方,言称后唐失德,天命在蜀。今已遣使前往南唐、吴越、南汉,欲缔结四国盟约,共抗洛阳……
殿内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从珂脸上,这位新帝的表情从震惊到愤怒,最后化为一片令人心悸的平静。
好一个孟知祥。李从珂忽然笑了,声音却冷得像冰,朕登基不过三月,他就迫不及待要称孤道寡了。苏卿,你说,朕该如何赏赐这位?
苏木出列,神色从容:陛下,孟知祥此举,看似狂妄,实则心虚。他敢称帝,无非看准两点:一是陛下新立,根基未稳;二是凤翔石敬瑭与契丹暗通款曲,牵制我朝兵力。他这是趁火打劫,狐假虎威。
趁火打劫?李从珂冷笑,那朕就让他知道,什么叫引火烧身。
他猛地一拍御案:传旨,朕要御驾亲征,踏平西川!
陛下三思!冯道第一个出列,蜀道艰险,易守难攻。当年唐玄宗仓皇入蜀,尚能偏安一方;后梁朱温三伐西川,皆无功而返。如今我朝初立,若远征西川,恐生变故。
冯卿的意思是,让朕忍下这口气?
非也。冯道斟酌着词句,臣以为,可效法先帝明宗之法,派使者前往成都,册封孟知祥为蜀王,许其世袭罔替,暂时羁縻。待我朝兵精粮足,再图后计。
册封?李从珂怒极反笑,他要当皇帝,朕给他个王爷,他肯要?
这时,兵部尚书李鏻出列奏道:陛下,臣以为冯侍郎所言有理。如今北有契丹虎视眈眈,南有诸藩心怀叵测。若我朝与西川开战,正中他人下怀。不若先稳住孟知祥,再……
再什么?李从珂的目光如刀,再让他联络南唐、吴越,结成铁板一块?李尚书,你到底是朝廷的兵部尚书,还是蜀国的细作?
李鏻吓得跪倒在地:臣不敢!
苏木冷眼旁观着这场争论。他清楚,冯道和李鏻并非真为孟知祥说话,他们是被石敬瑭那边传来的消息吓住了。昨日深夜,刘知远送来密报:石敬瑭派往契丹的使者已抵达上京,带去了三车黄金、五车丝绸,还有一封密信。信中说:若契丹助我夺位,愿割幽云十六州,认耶律德光为父皇,自称儿皇帝。
这是比孟知祥称帝更致命的威胁。幽云十六州是中原屏障,一旦落入契丹之手,北方门户洞开,洛阳将永无宁日。而石敬瑭此举,无异于引狼入室。
够了。苏木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下了所有争论,陛下,臣有一策,可解眼前困局。
李从珂看向他,神色稍缓:苏卿请讲。
孟知祥与石敬瑭,看似两股势力,实则相互牵制。孟知祥在四川称帝,是想趁我朝无暇西顾,坐大自身;石敬瑭勾结契丹,是想借外力夺位。若我朝同时两线作战,必败无疑。但若分化瓦解,各个击破,则大有可为。
苏木走到殿中悬挂的天下形势图前,指着蜀地道:蜀地虽富,但山川险峻,物产难以外运。孟知祥想要维持帝位,必须与南唐、吴越通商。陛下可派使者前往金陵、杭州,晓以利害——若他们与蜀国结盟,便是与我后唐为敌,我朝将断绝盐铁供应。南唐、吴越本就缺盐,若失去我朝供给,国内必乱。如此,四国盟约不攻自破。
他又指向凤翔:至于石敬瑭,他虽与契丹勾结,但契丹耶律德光反复无常,未必真心助他。臣建议,陛下先以怀柔之策稳住石敬瑭,派使者前往凤翔,加封他为凤翔王,许其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同时密令刘知远率河东军进驻同州,监视其动向。石敬瑭若真心归顺,必会入朝谢恩;若不来,便是反迹确凿,我们再起兵讨伐,名正言顺。
若契丹出兵相助呢?
契丹若出兵,必然倾国而来。届时,陛下可派王彦章率精锐驻守幽州,坚壁清野。同时,派密使前往渤海国,许以重利,让其从东面骚扰契丹后方。耶律德光腹背受敌,必不敢久战。
苏木说完,殿内鸦雀无声。这套组合拳,可谓环环相扣,既解眼前之急,又为长远布局。冯道偷眼打量苏木,心中暗叹:此人纵横之术,已臻化境,当真是算无遗策。
李从珂沉吟良久,忽然问:苏卿以为,孟知祥与石敬瑭,何者为先?
石敬瑭。苏木毫不犹豫,孟知祥偏安一隅,短期内无力东进;石敬瑭割据凤翔,扼守入关要道,又勾结契丹,是心腹大患。先除石敬瑭,再图西川。
李从珂拍案,就依苏卿所奏。传旨,分头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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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朝后,苏木回到枢密院值房,王彦章、刘知远、冯道、李崧已等候多时。
相国,刘知远率先开口,河东军已整训完毕,随时可以南下。但……石敬瑭麾下也有三万精兵,若硬拼,胜负难料。
谁说要硬拼?苏木坐下,端起茶盏轻啜一口,今日朝堂上,我故意说先对付石敬瑭,是让陛下安心。真正的突破口,在孟知祥。
众人一愣。王彦章性子急,直接问:相国这是何意?
苏木展开地图,指着四川盆地:你们看,蜀地虽险,但有一个致命弱点——缺盐。全蜀之盐,七成来自我朝控制的夔州、忠州。孟知祥称帝后,首要之务便是打通盐道。我们若此时派兵扼守三峡,断绝盐路,不出三月,蜀地必乱。
可如此一来,我们不就得与蜀国开战了吗?冯道不解。
谁说要开战?苏木微笑,我们只需在三峡,声称防备南唐,顺便盐路安全。孟知祥若敢来攻,便是挑衅在先,我们反击,名正言顺;他若不敢来,就得派使者谈判,主动权就在我们手里。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至于石敬瑭……他派往契丹的使者,已在路上。
路上?刘知远惊讶,相国是要……
截杀使者,嫁祸给吴国。苏木轻描淡写地说,南唐与吴国素有仇怨,石敬瑭若误以为使者被吴国所杀,必然迁怒南唐。届时,我们再派使者从中调解,让他以为我们是他唯一的朋友。如此一来,他便会放松警惕,甚至……主动入京。
冯道倒吸一口冷气。这招借刀杀人之计,不仅分化敌人,还能让石敬瑭自投罗网,可谓毒辣至极。
可是,李崧担忧道,若石敬瑭不上当,反而提前起兵呢?
那就让他起。苏木冷笑,他一起兵,我们正好有理由讨伐。而且,他若以为截杀使者的是吴国,必然会分兵防备南方,我们正面压力会小很多。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南方喃喃自语:孟知祥、石敬瑭、耶律德光……这局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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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使者相继离京。
前往成都的,是苏木亲自挑选的鸿胪寺少卿李怿。此人能言善辩,最善察言观色。临行前,苏木单独召见他,嘱咐道:孟知祥若问起朝廷态度,你要模棱两可——既不说承认,也不说不承认。重点探查蜀地盐储、兵力、民心三事。记住,你的任务不是说服他,而是拖住他。
前往凤翔的,是太常卿卢文纪。这是位老好人,在朝中人缘极佳。苏木给他的任务是:尽量满足石敬瑭的要求,只要不涉及割地、称臣,什么条件都可以谈。最重要的一点,要让他相信,朝廷对他毫无戒心。
前往上京的密使,则是苏木安插在商人中的细作,专门负责传递假消息。
使者出发后,苏木又连下三道密令:
第一道给王彦章:率一万精骑,黄河沿岸,实则在风陵渡设伏,截杀石敬瑭派往契丹的使者。
第二道给刘知远:率河东军主力进驻同州,名为防备西川,实则监视凤翔。
第三道给驻守夔州的守将:近期南唐水军有异动,着令你在三峡一线布防,所有运往蜀地的盐船,一律检查。
三道命令发出,苏木在地图前静坐良久。他深知,这三步棋同时落下,稍有差池便是满盘皆输。但乱世之中,不进则退,他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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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凤翔传来消息。
卢文纪的使者队伍刚到凤翔城外,石敬瑭便亲自出城二十里迎接,礼遇之隆重,堪比天子。宴席上,石敬瑭涕泪横流,对使者道:某虽为驸马,却备受猜忌。今蒙陛下不弃,加封王爵,某愿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使者回报,苏木冷笑:他这是在演戏。
果然,第二日,石敬瑭上书朝廷,称凤翔防务吃紧,暂不能入京谢恩,但派其子石重睿随使者返京,代父尽忠。
好一招以子为质。苏木对王彦章道,他以为送了儿子来,朝廷就会相信他。却不知,这正中我下怀。
他当即下令,将石重睿软禁在洛阳驿馆,名为,实为。同时,让卢文纪继续留在凤翔,每日与石敬瑭宴饮,麻痹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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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前往成都的李怿也传来密信。
信中道,孟知祥称帝后,蜀地民心并不稳固。许多百姓仍心念后唐,只是畏惧孟氏兵威,不敢明说。更重要的是,蜀地盐价飞涨,一石盐已卖到十贯钱,是平时的五倍。民间怨声载道,甚至有民谣唱道:孟皇帝,没盐吃,快请洛阳苏相国。
苏木阅信大笑,对冯道道:孟知祥这是自寻死路。传令,让夔州守将再一个月。我倒要看看,他的帝位能坐多久。
冯道却忧心忡忡:相国,老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冯公请说。
您这一手之策,虽能制敌,却也苦了蜀地百姓。当年苏家灭门,正是因为您父亲不忍见百姓受苦。如今您……
苏木笑容一僵,眼神瞬间黯淡下去。他走到窗前,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冯公教训的是。传令,严查归严查,但不可完全断供。每日放行三船盐入蜀,解燃眉之急,但价格要比平时高三成。
他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乱世之中,权谋与仁义,终究难以两全。我能做的,只是让百姓少流些血罢了。
冯道看着他,心中暗叹:这位年轻的相国,心中终究还是存着一份良知。只是这份良知,在这乱世中,能维持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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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第一场雪落下时,风陵渡传来捷报。
王彦章成功截杀了石敬瑭派往契丹的使者,缴获的密信中,石敬瑭果然承诺割让幽云十六州。苏木将密信呈给李从珂,新帝看后勃然大怒:这个畜生!竟敢卖国!
陛下息怒。苏木平静道,臣已命人伪造吴国水军的标记,留在现场。石敬瑭查知后,必会迁怒南唐。届时,我们再派使者调停,让他更加依赖朝廷。
李从珂看着苏木,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苏卿,你这计策,环环相扣,是不是连朕也算计在内了?
苏木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臣不敢。臣所谋,皆为陛下江山。
李从珂盯着他看了良久,忽然笑道:朕说笑罢了。苏卿莫怪。
但苏木知道,这绝不是玩笑。李从珂的猜忌之心,已经萌芽。而他,必须在被猜忌淹没之前,完成自己的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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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苏木在书房中写下四封信。
第一封给孟知祥,言辞恳切,表示朝廷愿与蜀国通商,但盐路需共同管理;
第二封给南唐皇帝李昪,暗示后唐愿与南唐结盟,共抗吴国;
第三封给吴越王钱元瓘,提醒蜀国与吴国结盟,意在图谋江南;
第四封给耶律德光,称石敬瑭使者被吴国所杀,意在挑拨后唐与契丹关系。
四封信,四个方向,四重离间。苏木知道,这些信不会立即见效,但种子一旦种下,迟早会生根发芽。
他封好信,叫来心腹:用最快的速度送出去。记住,要让每一方都相信,这是他们得到的情报。
心腹领命而去。苏木独自坐在书房中,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忽然想起师父黄石公临终前的话:纵横术的极致,不是战胜敌人,而是让敌人按照你的意愿去战斗。
如今,他正走在那条路上。
窗外,雪越下越大,覆盖了洛阳的宫阙楼阁。而在这场大雪之下,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孟知祥在蜀地等着盐,石敬瑭在凤翔等着契丹的回复,耶律德光在上京等着中原内乱,李从珂在宫中等着苏木犯错。
而苏木,在等着他们全部入局。
乱世棋局,纵横捭阖。这一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