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冯道力保苏,证据辨清白
天牢里的夜,格外漫长。
苏木靠着冰冷的石墙,闭目养神。囚室外,火把的光影在墙上投下摇曳的诡影,远处传来其他囚犯的呻吟和狱卒的呵斥声。这座关押过无数重犯的牢房,如今迎来了当朝宰相。
相爷,用膳了。狱卒老王将一碗糙米饭和一盘咸菜放在木栅外,声音里带着几分敬意。苏木睁开眼,微微点头致谢。老王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相爷,外面都闹翻天了。冯相公带着十几位大臣在宫门外跪了一个时辰,王将军更是带着禁军弟兄们递了万民折,连...连老百姓都在府衙外聚集,说要为相爷请命。
苏木筷子一顿,随即继续扒饭,声音平静:老王,这些话,以后莫要再说。传出去,对你没好处。
老王叹了口气,摇摇头走了。苏木放下碗筷,望向囚室高窗外那一方狭小的夜空。星光稀疏,月色朦胧,正如他此刻的处境——看似绝境,却并非没有转机。
他想起入狱前对管家苏伯说的话:告诉冯相公和王将军,不要为我求情。可这两位老友,显然没有听他的。这份情义深重,却也让他担忧——求情的人越多,李从珂的猜忌就越重。帝王之心,最怕的就是臣子众望所归。
不过他更清楚,冯道和王彦章都不是鲁莽之人。他们敢这么做,必然有所倚仗。而这倚仗,就是真相。
苏木从怀中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那是昨日冯道买通狱卒送来的,上面只有八个字:澄心堂纸,徽州贡品。
就是这八个字,让苏木在黑暗中看到了光。
他闭上眼,脑海中开始复盘整个事件:
第一,那封所谓的用的是澄心堂纸。这种纸产自南唐,是贡品,专供皇室和宰辅使用。他苏木府中虽然也有,但都是从户部按规定领取的新纸,绝不会用旧纸。而冯赟呈上的那封信,纸张泛黄,边缘磨损,显然是刻意做旧的。
第二,信上的印章。他的私印一直由苏伯保管,从未外借。但冯赟当年在枢密院任职时,曾有机会接触他的公文。若说拓印仿制,并非不可能。
第三,时间。信上落款是九月朔日,也就是九月初一。但那天他在伊水县视察水利,有当地数百名百姓和官员作证,根本不在洛阳。
第四,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刘知远的态度。若刘知远真的收到这封信,他会如何反应?以刘知远的性格,要么立即上报陛下以表忠心,要么暗中联络以图大事。绝不会让信被发现。
这四点,只要坐实任何一条,冯赟的诬陷就不攻自破。
正思索间,囚室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狱卒老王又跑了回来,脸色煞白:相爷!相爷!冯相公他...他闯进来了!
话音未落,天牢厚重的铁门被猛然推开,冯道在几名侍卫的陪同下大步走了进来。这位三朝元老平日里总是温吞圆滑,此刻却满面怒容,连胡须都在微微颤抖。
守中!冯道隔着木栅,一把抓住苏木的手,你受苦了!
苏木苦笑:可道兄,你不该来。这会害了你。
害我?冯道怒极反笑,我冯道活了六十年,从后梁到后唐,见过的风浪比你吃过的米还多。我怕什么?我怕的是这个朝廷,这个天下,毁在那些宵小之手!
他转向身后的侍卫:开门!
侍卫为难道:冯相公,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探视...
陛下也说过,三司会审之前,苏相仍是当朝宰相,不得用刑、不得怠慢!冯道厉声道,我今日不是来探视,是来送证据的!开门!
侍卫们面面相觑,终究不敢得罪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只得打开了囚室的门。
冯道走进囚室,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叠文书。
守中,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他快速翻动文书,第一,这是澄心堂纸的采买记录。你府中去年至今,共领取澄心堂纸三百张,每一张都有编号。而冯赟呈上的那封信,用的是南唐进贡的旧纸,编号对不上。
第二,这是九月朔日当天,伊水县令递上来的禀帖,有你亲笔朱批。同一天,你不可能在洛阳写信。
第三,这是刘知远从太原传来的密信,刚刚送到我手上。他听说你入狱,气得要带兵南下。信上说,他从未收到过什么密信,若有此事,他愿以全家性命担保,定将勾结之人碎尸万段。
苏木听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知远...终究是信得过的。
他当然信得过!冯道恨铁不成钢,倒是你,明知冯赟他们要陷害你,为何不设防?
设防?苏木摇头,防不住的。我若处处设防,反而显得心虚。不如让他们出招,我再拆招。这不正是纵横之术的精髓吗?
冯道一怔,随即苦笑: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笑。
不是玩笑。苏木正色道,可道兄,你可知冯赟为何要选在九月朔日?
为何?
因为那天,是刘知远母亲忌日。苏木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刘知远每年这天都会在府中设祭,闭门不出。冯赟故意选这个日子,就是要让陛下觉得,刘知远那天在家,能收到信,又能密谋。
冯道恍然大悟:好毒的计策!
还有更毒的。苏木指着那封伪造信件的复印件——冯道带来的证据里有这封信的抄本,你看这句:弟当拥兄为帝。冯赟太了解刘知远了,他知道刘知远最想要的是什么。所以这句话,不是说给刘知远听的,是说给陛下听的。
冯道仔细一想,顿觉毛骨悚然。这确实是最高明的挑拨——让李从珂以为,苏木和刘知远已经勾结到了要拥立新君的地步。
如今朝堂上情况如何?苏木问。
一半官员保持沉默,一半官员落井下石。冯道叹息,王彦章带着禁军将领们跪在宫门外,被陛下斥为。我今日强闯天牢,明日恐怕也要被弹劾。
不会。苏木笃定道,陛下还需要你。三司会审,必须要有德高望重的人主持,才能服众。而你,是最好的人选。
冯道点头:明日一早,三司会审。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三司使,三堂会审。你需记住,无论如何,要咬死三点:一、从未写过此信;二、九月朔日有不在场证明;三、刘知远可以作证。
我明白。苏木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件事,需要可道兄帮忙。
你说。
冯赟在商州,不会闲着。他既然出了这招,必然还有后手。你需派人盯住他,特别是他与洛阳的通信。另外,马绍宏虽被罚入浣衣局,但他在宫中人脉未断,也需防备。
冯道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是说...
这封信,不是冯赟一人能完成的。苏木沉声道,澄心堂纸、印章仿制、内容编造、时机把握,每一步都需要精准配合。他必有同党,而且这同党,就在陛下身边。
冯道心中一凛,想到了王守恩那个贴身太监。
我明白了。他将文书收好,守中,你且忍耐一夜。明日,我必还你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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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三司会审在大理寺正堂举行。
刑部尚书崔协、御史中丞王权、三司使张延朗,三位重臣高坐堂上。冯道作为,坐在一侧。堂下,苏木身穿囚服,却脊背挺直,神态从容。
苏木,你可知罪?王权率先发难。他是李从珂的心腹,也是最想置苏木于死地的人。
不知。苏木平静回答。
你与刘知远密谋造反,铁证如山,还想抵赖?王权将那封密信拍在案上。
苏木瞥了一眼:这信,我从未写过。
笔迹、印章,皆与你平日无异,你还想狡辩?
笔迹可以模仿,印章可以伪造。苏木淡淡道,若仅凭一纸书信就可定罪,那朝中诸公,谁人不可陷害?
崔协开口,他是老刑名,做事讲究证据,你说这是伪造,可有证据?
苏木抬起头,目光扫过三位主审,第一,这信纸是澄心堂纸,但臣府中所有澄心堂纸,皆有编号。臣请陛下派人查验,看这信上的纸张编号,是否出自臣府。
王权冷笑:笑话,你府中的纸,自然是你的人登记编号,岂能当真?
那好,说第二点。苏木不慌不忙,信上落款是九月朔日。请问诸位大人,九月朔日那天,臣在何处?
三人面面相觑,崔协道:在何处?
在伊水县。苏木朗声道,那天臣在伊水县视察水利,与当地县令、乡老、百姓共三百二十七人见面,有他们的供词为证。请问,臣如何在伊水县给远太原的刘知远写信?
王权脸色微变,他没想到苏木有如此完整的不在场证明。
这...这或许是提前写好,再送出去的。他强辩道。
好,就算如此。苏木步步紧逼,第三,这信若真的送到了刘知远手中,以刘知远的性格,会如何处置?
自然...自然是与你密谋。
苏木声音提高,刘知远是陛下的忠臣,若收到此等信件,定会立即上报陛下,以表忠心。诸位大人若不信,可快马询问刘知远,看他是收到过这封信,还是从未见过。
堂上陷入沉默。崔协与另外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了计较。他们都是老臣,自然知道刘知远的脾气——那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若真收到造反信件,绝不会沉默。
刘节度使远在太原,一来一回,最少十日。王权还想拖延,这十日,难道就放任逆臣逍遥?
不必十日。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堂外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王彦章大步走进,身后跟着一名风尘仆仆的士兵。
末将王彦章,奉陛下旨意,护送太原特使进京。他转身对那士兵道,把你带来的东西,呈给各位大人。
士兵跪地,从背上取下一个包裹,打开,里面是另一个木盒。
这是刘节度使让小人星夜兼程送来的。士兵喘着粗气,他说,事关苏相清白,耽搁不得。
崔协亲自下堂,接过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封信,刘知远的亲笔。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
三司会审诸位大人台鉴:近日闻洛阳有谣言,称吾与苏相密谋造反,并附书信为证。吾以全家性命起誓,从未收过苏相任何密信。若真有此信,定是奸人伪造,意图陷害忠良。吾愿即刻进京,当堂对质。另附九月朔日当日,吾在太原府祭祀母亲之证人名单,共计八十七人。吾当日未出府门一步,如何收信?
信的末尾,盖着刘知远的帅印,还有一行小字:请陛下明察,勿使忠臣蒙冤。
王权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没想到,刘知远会如此迅速地做出反应,更没想到,苏木与刘知远之间,竟有如此默契。
冯道此时缓缓开口:诸位大人,现在证据已明。苏相有不在场证明,刘节度使否认收信,信纸来源存疑。仅凭一封来历不明的书信,就要定当朝宰相谋反,恐怕难以服众吧?
崔协沉默良久,终于道:此案疑点重重,需上报陛下,重新定夺。
不必上报了。一个威严的声音从堂外传来。
众人回首,只见李从珂一袭便服,在几名侍卫的陪同下走进大堂。他面色阴沉,目光扫过堂上众人,最后落在苏木身上。
陛下!所有人跪倒。
李从珂走到堂上,拿起那封伪造的信,又拿起刘知远的回信,对比良久。他忽然将两封信都撕得粉碎,纸屑如雪花般飘落。
传旨!他沉声道,苏木无罪,即刻释放,官复原职。商州刺史冯赟、浣衣局马绍宏,勾结陷害忠良,罪大恶极,即刻押解回京,三司会审。王权身为御史中丞,不问证据,急于定罪,削去官职,贬为庶民。
他走到苏木面前,亲手扶起他:苏卿,是朕错了。
苏木看着这位帝王眼中的疲惫与愧疚,心中一叹,跪地道:臣也有错,未能提前察觉奸人阴谋,让陛下担忧。
李从珂摇头,眼中竟有些湿润:朕不该猜忌你。从今日起,你还是朕的宰相,还是大唐的劝农使。朕要你继续为朕,为百姓,把这片江山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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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木走出大理寺时,阳光有些刺眼。
王彦章和冯道一左一右扶着他,王彦章咧嘴笑:相爷,我就知道你没事!
冯道却神色凝重:守中,别高兴太早。冯赟虽被押解,但他党羽众多。马绍宏在宫中经营多年,也不会轻易就范。这场斗争...
还没完。苏木替他说完,望向远处的宫城,可道兄,王将军,你们可知道,这次陷害我,最大的破绽在哪里?
两人摇头。
在于他们太心急了。苏木缓缓道,若再等半年,等我的劝农令彻底见效,民心更稳时,他们再出手,即便有证据,陛下也未必敢动我。可现在,他们等不及了,因为他们怕我真的重新掌握兵权。
他拍了拍王彦章的肩膀:王将军,从今日起,禁军的防卫,你要格外小心。我预感,他们还有后招。
还有后招?王彦章不解,冯赟都被抓了,还能翻起什么浪?
正因为被抓,才更危险。苏木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困兽,才是最可怕的。
话音刚落,一匹快马从城外疾驰而来,马上的士兵满身是血,滚鞍下马,嘶声喊道:陛下!商州急报!冯赟在被押解途中,被不明身份的骑兵劫走了!
苏木与冯道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来了。苏木轻声说。
而此时的商州方向,冯赟站在一处密林中,看着押解自己的士兵被杀光,对着前来营救的黑衣人拱手道:多谢。请转告你家主人,冯赟这条命,从现在开始,就是他的了。
黑衣人没有说话,只是递给他一个锦囊,转身消失在密林深处。
冯赟打开锦囊,里面只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洛阳城内,尚有暗子。三日后,子时,等信号。
他攥紧纸条,望着洛阳方向,眼中燃起了复仇的火焰。
天,又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