黏腻的、带着铁锈味的红。
它不受控制地从沈墨言的笔刷下蔓延开来,覆盖了画纸上那只正在舔爪子的流浪玳瑁猫,覆盖了潮湿昏黄的路灯光晕,最终化作一片冲天的火光,夹杂着黑烟,吞噬了他视野中的一切。
“操!”
他低骂一声,猛地将画笔掼进洗笔筒里,浑浊的脏水溅了他一手。他闭上眼,用力甩了甩头,试图把那该死的画面从脑子里甩出去。可那灼热感,那爆炸的轰鸣,还有……还有阿杰最后把他推开时,那双带着惊愕和某种解脱的眼睛,就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几只躲在垃圾桶后面的流浪猫被他的动静吓到,嗖地一下窜没了影。
“对不起……吓到你们了。”他对着空荡荡的墙角喃喃自语,声音沙哑。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抖出最后一根烟点上,深吸了一口。劣质烟草的辛辣呛得他咳嗽起来,但那股真实的刺激感,反而让他从那些混乱的色彩和回忆里暂时挣脱出来一点。
他抬头望着这座城市被切割成狭窄一条的夜空,看不到星星,只有被霓虹灯染成的暧昧的紫红色。“真他妈……没劲。”他对自己说。
一根烟抽完,他慢吞吞地收拾好画具。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本该温馨的《路灯下的猫》,此刻被大片突兀的、狰狞的红色覆盖,像一道流血的伤口。他没舍得扔,只是默默地把画纸卷起来,塞进那个巨大的、沾满各色颜料的画筒里。
他的“家”离这里不远,一栋老破小居民楼的地下室。走廊里永远弥漫着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他用钥匙打开那扇漆皮剥落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房间很小,几乎被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堆满颜料、画布的桌子塞满。但最触目惊心的,是四面的墙壁。
墙上,钉满了、贴满了他的画。
没有阳光,没有风景,没有肖像。只有扭曲的线条,压抑的色块,嘶吼的形态。一张画上,是用刮刀厚厚堆砌起来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另一张,是无数只焦黑、变形的手,挣扎着伸向画面之外;还有一张,只有一双巨大的、充满恐惧和绝望的眼睛,占据了整个画面,直勾勾地盯着进来的人——也就是他自己。
这不是家,这是一个由他亲手建造的精神牢笼。每一幅画,都是他无法排出体外的痛苦,是他共情过度的受害者临终前的尖叫,是他一遍遍重温却无法摆脱的噩梦。
尤其是正对床头的那一幅——阿杰。不是照片,是他凭记忆画的。画里的阿杰,半边脸还带着他们出任务前互相调侃时的痞笑,另外半边脸,却已经模糊在爆炸的火光和飞溅的……他不敢再细看。
“我回来了。”他对着满墙的痛苦,习惯性地打了个招呼,声音空洞。
他把画筒随便往墙角一扔,自己也瘫倒在床上,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盯着天花板上那块因为渗水而形成的、形状像极了骷髅头的污渍,一动不动。
脑子里却安静不下来。
白天在便利店,那个收银员小姑娘强装笑脸,但他能看到她眼底的红肿和压抑的委屈——肯定是刚被领班骂过。地铁上,那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虽然站得笔直,但他攥着公文包的手指关节都发白了,浑身散发着一种“项目再出问题就要跳楼”的焦虑。还有楼下总喂流浪猫的王阿姨,今天唉声叹气了五次,他几乎能“听”到她是在为儿子明年高考担心……
他的大脑就像一台永远无法关掉的、功率过载的雷达,不分昼夜地接收着来自外界的所有情绪信号。作为前刑事侧写师,这曾是令他脱颖而出的天赋。他能通过嫌疑人一个细微的眼神闪烁,一丝不自然的语气停顿,直抵其内心最阴暗的角落。
可现在,这天赋变成了诅咒。
他不仅能看到,还能“感受”到。感受到他们的悲伤、愤怒、恐惧、绝望……这些情绪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钻入他的体内,盘踞在他的心上,用他的神经作为琴弦,日夜不休地弹奏着痛苦的乐章。
阿杰死后,这种情况彻底失控了。
他总是忍不住想,如果当时……如果他不是那么“感同身受”地理解了凶手的残忍和狡猾,产生了那片刻的、不合逻辑的恐惧和犹豫,如果他更坚决地阻止那次行动,阿杰是不是就不会死?
“别什么都往自己心里放……太沉了。”阿杰最后的话,言犹在耳。
他苦笑着扯了扯嘴角:“兄弟,你说得轻巧。这玩意儿……他妈的根本关不掉啊。”
他试过逃避,辞了工作,远离人群,像鸵鸟一样把自己埋在这个地下室里。可没用。那些情绪无孔不入,甚至在他独处时,变本加厉地被他自己的回忆喂养、放大。
疲惫感毫无征兆地袭来。
不是困,是一种更深层的、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倦怠。仿佛有人在他的世界里按下了静音和慢放键,所有的声音和色彩都在离他远去。
“又来了……”他嘟囔着。这种莫名的、周期性的精神衰竭,最近越来越频繁。
他挣扎着想去够桌子上的水杯,手指却有些不听使唤。视线开始模糊,满墙狰狞的画作融合成了一片混沌的色斑。只有画中阿杰的那双眼睛,似乎格外清晰,带着某种他看不懂的……警示?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那直接作用于神经的、低沉的“嗡鸣”声,再次准时响起。
这一次,他听清楚了。那不像是声音,更像是一种……震动。一种来自极遥远之地,穿越了无法计量的时空,精准投射到他意识层面的、规律的搏动。
这玩意儿……到底是他妈什么?
这个念头刚闪过,黑暗便彻底淹没了他。他维持着伸手的姿势,倒在床上,像一个电量耗尽的机器人。
地下室里,只剩下满墙无声呐喊的画作,陪伴着这个被自己的色彩囚禁的灵魂。而那神秘的“嗡鸣”,仿佛找到了另一个合适的共鸣箱,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余韵未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