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汤下肚,面包填满了胃里最后一点空隙,身体是暖和了,可心头的寒意,却好像更重了。
这顿饭吃得异常安静。除了张明宇偶尔对食物味道表示满意的嘟囔,以及王小芸小声对刘美兰说“这汤真好喝”,其他人大多沉默。长桌边,只有木勺刮过碗底的声音,和壁炉里柴火轻微的噼啪声。
阿尔贝神父一直站在一旁,脸上挂着那种仿佛定格了的慈祥笑容,看着他们。他的目光偶尔会扫过每一个人,像是在清点,又像是在评估。
沈墨言吃得很少,汤只喝了几口,面包掰了一小块慢慢嚼着。他的大部分注意力,都用在观察上。观察神父,观察那些如同影子般安静穿梭、收拾碗碟的修士,观察他的五位“同伴”。
“嗝……”张明宇满足地打了个嗝,靠在粗糙的木椅背上,掏了掏口袋,似乎想摸烟,但摸了个空,只好悻悻作罢。“神父,多谢款待。说真的,能遇到您,是我们走了大运。”他换上了一副谈生意时的口吻,“您刚才说的那个……‘严冬’,具体是个什么情况?我们既然留下了,总得知己知彼,看看能帮上什么忙。”
阿尔贝神父走到桌首,双手交叠放在身前,那姿态像极了要做报告的领导。“张先生有心了。‘严冬’……它更像一种周期性的天灾,或者说,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自然现象。每次来临,持续的时间长短不一,短则数月,长则……可能超过一年。”
“一年?”汉斯立刻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锐利起来,“按照刚才我们看到的农田产出和目前的仓储估算,如果冬季超过三个月,食物配给就需要进行极限压缩。超过半年,生存概率将急剧下降。您确定储备足够?”
“汉斯先生是专业人士,”阿尔贝神父赞赏地点点头,但眼神里没有意外,似乎早就知道他们的来历,“请放心,我们一直在为这一天做准备。地窖里的存粮,加上严格的配给制度,支撑到‘严冬’过去,应该是足够的。当然,这需要所有人的配合和……牺牲。”他特别加重了最后两个字。
“配合没问题!”张明宇一拍胸脯,“我别的本事没有,搞搞管理,分配分配物资,最在行。效率至上嘛!把资源用在刀刃上,才能最大化生存机会。”
玛丽修女轻轻放下木碗,她的动作优雅而沉稳。“神父,我注意到……这里的村民,还有修士们,似乎都很……安静。”她斟酌着用词,“是‘严冬’带来的压力太大了吗?或许,我们可以提供一些心理上的疏导和关怀?信仰能带来力量。”
阿尔贝神父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虽然只有一瞬,但沈墨言捕捉到了。“感谢您的好意,玛丽姐妹。大家……只是习惯了。面对无法抗拒的力量,沉默和服从,有时候是最好的选择。”他避开了“心理疏导”这个词。
“习惯?”王小芸小声重复了一下,脸上露出不忍,“那多压抑啊……”
刘美兰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双臂,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严冬”的恐惧。她只关心能不能活下去,能不能再见到自己的孩子,其他的,她没力气多想。
沈墨言一直没开口。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桌面上划动着。太顺了。张明宇提出管理,神父赞赏;玛丽提出关怀,神父感谢但婉拒;汉斯质疑粮食,神父表示早有准备……就像所有的问题都被预料到了,并且准备好了无懈可击的答案。
还有那些村民的眼神,那种深植骨髓的恐惧,绝不仅仅是面对天灾那么简单。
“神父,”沈墨言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我们来的时候,看到一些孩子跑过去。听说修道院也收养孤儿?怎么没见他们一起吃饭?”
这个问题问得突然,而且角度刁钻。
阿尔贝神父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他端起旁边一杯水,慢慢喝了一口,才回答道:“哦,你说那些孩子啊。他们身体弱,怕生,一般在后面的小餐厅单独用餐,也方便照顾。等他们熟悉了环境,你们自然会见到。”他放下水杯,笑容恢复自然,“尤其是小托马斯,那是个很机灵的孩子,就是有点害羞。”
“原来是这样。”沈墨言点点头,不再追问。但他心里清楚,这解释听起来合理,却透着一股刻意的疏离感。怕生?在这样一个需要“团结一致”才能度难关的社区里?
饭后,阿尔贝神父安排保罗修士带他们去临时住处——修道院侧翼一排简陋但干净的石屋,两人一间。
张明宇立刻表示:“神父,我觉得我和汉斯兄住一间挺好,可以顺便探讨一下物资管理的问题。”他显然已经把汉斯划为了可以拉拢的“技术人才”。
汉斯皱了皱眉,没反对,只是说:“我需要先实地查看一下仓库结构和配给流程。”
“没问题,待会儿就让保罗带你们去。”阿尔贝神父从善如流。
玛丽修女和王小芸、刘美兰自然住进了另一间。
沈墨言则被单独安排在了最靠里的一间小屋。
“沈先生喜静,这里安静些。”保罗修士低声解释了一句,他看起来三十多岁,面容普通,但眼神里总带着一股化不开的忧郁和……紧张?他放下简单的铺盖,就匆匆离开了,像是生怕多待一秒。
安置下来后,六个人自然而然地又聚到了院子里。阳光不错,但气氛却有些微妙。
张明宇显然已经进入了角色,他搓着手,有些兴奋地对汉斯说:“汉斯兄,我看这里大有可为!虽然条件艰苦点,但架构清晰,目标明确。神父是个明白人,知道要依靠专业人才。我们好好干,说不定能混个‘管理层’,到时候……”
“到时候怎样?”玛丽修女走了过来,眉头微蹙,“张先生,我们来到这里的原因尚且不明,当务之急是弄清楚自身的处境,而不是急于……争权夺利吧?况且,神父所言是否全部属实,还有待观察。我总觉得,这里的人,缺少了点生气。”
“修女,您这就是杞人忧天了!”张明宇不以为然,“有吃有住,有明确的敌人(指严冬),还有讲道理的领导,这已经是地狱开局里的天堂模式了!您非要所有人都愁眉苦脸才算正常吗?那叫悲观主义,不利于团结!”
“我不是这个意思……”玛丽修女试图解释。
“我觉得张大哥说得有道理,”王小芸小声附和,她有点怕这种争论,“能安稳下来就不错了。而且神父看起来是好人……”
刘美兰低着头,用脚尖碾着地上的小石子,不发表意见。她只想依附于能带她活下去的人,现在看起来,神父和张明宇这边更强势。
汉斯推了推眼镜,语气客观得近乎冷漠:“从现有信息分析,依附当前管理体系,确实是生存概率较高的选择。至于其他,在生存需求得到基本保障前,可以暂缓考虑。”
沈墨言靠在冰冷的石墙上,看着眼前渐渐分化的团体。张明宇的功利和急切,玛丽的直觉和谨慎,王小芸的怯懦和善良,刘美兰的麻木求生,汉斯的理性计算……短短一顿饭的功夫,裂痕已经清晰可见。
而他,则被无形中孤立了。因为他问了一个关于孤儿的问题?还是因为他看起来就“不合群”?
“你们吵什么呢?”一个略带沙哑,但明显属于孩子的声音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大约七八岁,头发乱蓬蓬,脸上沾着点灰尘的小女孩,从一栋石屋的拐角处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他们。她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裙子,眼睛很大,却没什么神采。
“呀,有个小姑娘!”王小芸立刻母性泛滥,蹲下身柔声问,“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呀?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小女孩眨了眨眼,没回答名字,只是指着王小芸衣服上一个闪亮的卡通胸针(不知道她怎么还带着这个):“这个……好看。”
“你喜欢吗?送给你好不好?”王小芸笑着想把胸针取下来。
“莉莉!”一个严厉的声音响起。保罗修士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脸色有些发白,“快回来!不许打扰客人们!”
名叫莉莉的小女孩瑟缩了一下,立刻把头缩了回去,像只受惊的小兔子,飞快地跑掉了。
保罗修士快步走过来,对着众人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不好意思,孩子们不懂事。她……她脑子有点不清楚,总是胡言乱语,你们别介意。”他解释得又快又急,仿佛生怕他们追问。
看着保罗修士匆忙追着莉莉离开的背影,院子里的气氛更加古怪了。
“脑子不清楚?”张明宇嗤笑一声,“我看那小姑娘眼神挺灵光的嘛。这保罗修士,怎么神神叨叨的。”
玛丽修女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对孩子的态度……未免太紧张了些。”
汉斯若有所思:“那个女孩的出现和离开,都太突兀了。像是……一个意外。”
沈墨言的目光追随着莉莉和保罗消失的方向,心里那根弦越绷越紧。一个“脑子不清楚”会胡言乱语的小女孩?一个紧张失措的修士?还有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害羞”的小托马斯?
这看似秩序井然的修道院,底下到底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秘密?
他隐隐感觉到,他们踏进来的,根本不是什么避难所,而是一个布满了无形蛛网的陷阱。而那张最大的网,正由那位面容慈祥的阿尔贝神父,微笑着缓缓收紧。
分裂,已经从他们内部开始了。而外部的危机,还隐藏在温暖的壁炉和烤面包的香气之下。
沈墨言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