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托马斯那声带着不确定的疑问,像投入冰湖的第一颗石子,打破了绝对零度般的死寂。沈墨言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但他强行压制住翻涌的情绪,保持着伸出手的姿势,眼神依旧坦诚而坚定。
“对,一滴清泉。”他重复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也许……味道会不一样。”
庭院里,寒风似乎都减弱了几分。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恶意注视,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虽然并未完全消失,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紧扼住每个人的喉咙。蔓延的冰霜停止了扩张,甚至边缘处开始有细微的融化迹象。
瘫在地上的张明宇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使劲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那怪物……居然真的在思考?!沈哥这招“感情牌”真他娘的管用?
小托马斯悬浮在半空的小手缓缓放下,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用那双逐渐褪去冰冷、显露出更多茫然和探究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沈墨言。那目光不再是看食物的眼神,更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在打量一个可能指路的陌生人。
沈墨言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必须立刻兑现“承诺”,让这“饥饿”尝到第一口“不一样的味道”。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尝试引导。
他没有选择过于复杂的情绪,而是从最直接的开始。他看向依旧瘫软在地、脸上混杂着恐惧和难以置信的张明宇,示意他过来。
张明宇吓得一哆嗦,连连摆手,用口型无声地哀求:“沈哥……别……别叫我……”
沈墨言眼神一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张明宇咽了口唾沫,最终还是连滚爬爬地、小心翼翼地挪到了沈墨言身后半步远的地方,低着头,不敢看小托马斯。
“他,”沈墨言指了指张明宇,对小托马斯说,“很怕你,怕得要死。这是恐惧,你熟悉的‘味道’。”
小托马斯的目光扫过张明宇,张明宇顿时感觉像被冰水浇透,抖得更厉害了。
“但是,”沈墨言话锋一转,引导着小托马斯的注意力回到自己身上,“除了怕,他现在心里还有一种情绪,叫做……‘庆幸’。庆幸自己还活着,庆幸你……暂时没有吃掉我们。这种劫后余生的感觉,里面带着点……甜味,虽然很淡。”
他努力将自己感知到的、张明宇那微弱的庆幸情绪放大,并通过眼神和意念传递出去。这是一种极其微妙的过程,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小托马斯歪了歪头,似乎在仔细“品味”。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但周身的寒意似乎又减弱了一分。
接着,沈墨言走向被薄冰覆盖的刘美兰和玛丽修女。他蹲下身,检查了一下她们的情况。两人都还活着,只是陷入了昏迷,身体被一层不厚的冰壳包裹,像是进入了某种保护性的休眠。
“这位母亲,”沈墨言轻轻触碰刘美兰身上的冰壳,将自己感受到的那份深沉、坚韧、不惜牺牲自己也要保护他人的“母爱”情感,小心翼翼地提取、凝聚,如同捧着一颗温暖却脆弱的心脏,呈现在小托马斯面前,“她的心里,装满了一种叫做‘爱’的东西。为了她在别处的孩子,她可以付出一切。这种情感……很浓,很暖,像……冬天的炉火。”
他又看向玛丽修女:“这位修女,她的心里有一种叫做‘信仰’的宁静。即使面对死亡,她也相信她的神会指引灵魂。这种宁静……像月光下的湖面。”
他将这两种截然不同却同样强大的正面情感,如同涓涓细流,引导向小托马斯。
这一次,小托马斯的反应明显了许多。他那张苍白的小脸上,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分辨这些陌生而奇特的“味道”。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那里,似乎传来了一种陌生的、微微的……悸动?不是饥饿的绞痛,而是一种……充盈的,带着些许暖意的感觉?
“还有……”沈墨言直起身,目光扫过满目疮痍的庭院,扫过钟楼的废墟,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深的哀伤和敬意,“那些已经离开的人……王小芸,汉斯,阿尔贝神父……他们有的带着‘勇敢’离去,有的带着‘责任’,有的带着‘赎罪’……这些,也都是‘味道’。”
他将这些复杂而沉重的情感,也一并融入那引导的“溪流”中。
小托马斯静静地站在那里,接收着这前所未有的、纷繁复杂的情感冲击。他脸上的茫然渐渐被一种奇异的、仿佛在学习和认知的表情所取代。他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仿佛在用心感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庭院里的冰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露出下面潮湿的土地。空气中的寒意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带着悲凉和一丝微弱的暖意的复杂气息。连天空那浓得化不开的阴沉,似乎都透出了一丝微光。
趴在地上的张明宇最先感觉到变化,他试探着抬起头,发现那股让他灵魂战栗的压迫感真的消失了!他大口呼吸着不再冰冷的空气,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小托马斯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曾经的无尽寒冬和暴怒饥渴,已经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一种仿佛沉睡了千万年刚刚醒来的迷茫,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
他看了看沈墨言,又看了看周围的一片狼藉,最后目光落在了自己那双小手上。
“……我……”他开口了,声音不再是那恐怖的重叠音,而是变回了一个普通小男孩清亮、却带着沙哑和虚弱的声音,“……好像……睡了很久……”
随着他这句话出口,整个修道院残余的那种诡异而不祥的氛围,如同阳光下的冰雪,彻底消融。
“严冬”,过去了。
代价是惨重的。王小芸永远化作了庭院中央那尊冰冷的晶体雕像,汉斯和阿尔贝神父尸骨无存,刘美兰和玛丽修女虽然侥幸生还,但身体和精神都受到了巨大的创伤,需要长时间的恢复。整个社区一片死寂,大部分村民还在地窟中沉睡,不知能否醒来,即使醒来,又该如何面对这残破的家园和血腥的过去?
几天后,当幸存的保罗修士(他在最后混乱中躲藏了起来)颤抖着从藏身之处走出,看到这如同文明余烬般的场景时,他跪在地上失声痛哭。最终,在沈墨言的建议下,他接替了阿尔贝神父的位置,开始着手处理幸存者、安顿伤员,并尝试唤醒地窟中那些沉睡的村民,致力于在一片废墟之上,建立一个基于真实情感和互助的新秩序。
而小托马斯……
他体内那古老的“饥饿”似乎真的在那场情感的“盛宴”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陷入了深度的沉睡,或者说……被中和、安抚了。他变回了一个普通的小男孩,失去了所有关于“严冬”时期的记忆,只记得自己的名字,以及一种深深的、不知来源的疲惫和空虚感。
他茫然地站在废墟间,像一只迷失的小兽。
苏醒过来的刘美兰,在得知了一切后,看着这个失去了所有力量、变得无比脆弱的孩子,她那双经历过绝望和牺牲的眼睛里,没有仇恨,只有一种更深沉的怜悯和……一种属于母亲的本能。
她走到小托马斯面前,蹲下身,用还带着冻伤的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
小托马斯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她。
刘美兰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温柔的微笑,轻声问:“孩子……以后,跟我过,好不好?”
小托马斯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伸出小手,轻轻抓住了她的衣角。
文明的余烬中,新的希望,如同石缝间挣扎而出的小草,悄然萌发。
沈墨言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他们赢了,以一种谁也未曾预料的方式。但这胜利,太过沉重。
他抬起头,望向天空,那里,似乎有一道无形的、通往下一个未知世界的门,正在缓缓向他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