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半,城南旧区。
顾临渊蹲在一栋废弃厂房的二楼窗边,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地址。那是周婷三天前给他的,写在一张从女儿日记本撕下的纸页背面——潦草的几个字:“蓝调之夜俱乐部,地下二层,VIp区,李泽明的‘猎场’。”
字迹有些抖,像是写字的人手在发颤。
“你确定要去?”张薇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带着电流杂音,“赵琳查了工商登记,那个俱乐部明面上的老板是个外地商人,和李泽明一点关系都没有。”
顾临渊把手机收进口袋:“所以才叫‘猎场’。真正的猎人,不会把自己的名字挂在门口。”
“但风险太大了。”这次是赵琳的声音,她好像在一个很安静的地方,说话有回声,“如果被抓住,我们连喊冤的机会都没有。李泽明完全可以说我们是非法闯入,甚至……可以让我们‘意外’死在里面。”
“所以才叫冒险。”顾临渊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周明死了,王磊断了腿,刘洋还在医院昏迷。如果我们继续等,下一个会是谁?张薇?你?还是我?”
耳机里沉默了几秒。
张薇说:“我二十分钟后到。”
赵琳叹了口气:“我在路上。律师证带了,万一……就说我们在调查取证。”
顾临渊没说话,只是从窗台跳下来,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厂房外停着一辆破旧的黑色轿车,是周婷找来的。开车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瘦得像根竹竿,眼神阴沉沉的。周婷说这是她表哥,以前在道上混过,后来洗手上岸开了家修车铺。
“就这儿?”表哥从后视镜里看顾临渊,“蓝调之夜?那可是烧钱的地方。”
“你知道?”顾临渊坐进副驾驶。
“听过。”表哥发动车子,“以前有个小弟在那当保安,说里面……啧,玩得挺花的。有钱人找乐子的地方,普通人进去骨头都不剩。”
车子驶入夜色。
顾临渊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脑子里反复过着赵琳和张薇的发现。
户籍漏洞——李泽光确实有个双胞胎弟弟李泽辉,出生日期只差七分钟。但李泽辉的死亡记录有问题,档案编号缺失,死亡证明是复印件,没有原件存档。
行为差异——张薇把网上能找到的所有“李泽光”的视频都扒了一遍,按照时间线排列。她发现一个规律:在需要“示弱”“哭诉”的视频里,“李泽光”习惯用左手擦眼泪,说话时会不自觉地咬下嘴唇;而在那些“愤怒”“控诉”的视频里,他擦眼泪用右手,咬的是上嘴唇。
“如果是同一个人,这些小习惯不会这样规律地切换。”张薇在电话里说,“除非……有两个人在轮流扮演。”
车子拐进一条窄街。
蓝调之夜的招牌在夜色里泛着幽蓝的光,不大,就三个字嵌在黑色大理石墙上。门口站着两个穿黑西装的保安,身材壮得像堵墙。
表哥把车停在街角:“我只能送到这儿。你们出来给我打电话,如果半小时没动静……我就报警。”
顾临渊看他一眼:“谢了。”
“别谢我。”表哥点了根烟,“我是替周婷那丫头还债。她女儿……可惜了。”
顾临渊推门下车。
夜里风有点凉,他拉了拉夹克的领子,朝俱乐部门口走去。
刚到门口,一个保安就伸手拦住了。
“会员卡。”
顾临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黑色的卡片——这是王磊昏迷前最后一次远程操作弄到的,破解了俱乐部的会员系统,生成了三张临时权限卡。
保安接过卡片,在手持设备上刷了一下。
绿灯亮起。
“请进。”保安让开身位,但眼神还在顾临渊脸上停留了两秒,“第一次来?”
“朋友推荐。”顾临渊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放松。
保安没再说什么,替他推开了厚重的隔音门。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震耳的音乐像是实体一样撞过来,空气里混着烟味、酒味和一种甜腻的香水味。灯光暗得只能看清轮廓,舞池里人影晃动,像一群在深海摇摆的水草。
顾临渊站在门口适应了几秒,然后朝里走。
吧台边,张薇已经在了。她换了身打扮——黑色吊带裙,长发披散,脸上化了浓妆,和平时那个冷静的心理咨询师判若两人。她手里端着一杯琥珀色的酒,正和一个穿花衬衫的男人说话。
顾临渊走过去,在吧台另一头坐下。
酒保瞥了他一眼:“喝什么?”
“冰水。”
酒保挑眉:“来这儿喝冰水?”
“等人。”顾临渊说,“等人来了再点。”
酒保耸耸肩,倒了杯水推过来。
顾临渊抿了一口,眼角余光扫着四周。
俱乐部的结构比他想的复杂。一层是公开区域,舞池、吧台、散座;二层是半开放的包厢,隔着玻璃能看到里面人影晃动;再往上……楼梯口有保安守着,显然不是谁都能上去。
“VIp区在地下。”耳机里传来赵琳的声音,她好像已经到了,“我从消防通道图纸上看到,地下一层是停车场,地下二层标注的是‘仓储’,但面积和地上差不多大。入口应该在……楼梯后面,有暗门。”
顾临渊朝楼梯方向看去。
果然,两个保安一左一右站在楼梯口,但他们的站位有点怪——不是面朝舞池,而是侧身对着墙。墙上有幅巨大的抽象画,黑红两色扭曲在一起。
“画后面可能是门。”张薇的声音混在音乐里,她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了和花衬衫的聊天,端着酒杯晃到顾临渊旁边,“我刚才试探了那个男的,他说VIp区要‘介绍人’才能进。他问我有没有‘引路人’。”
“怎么回答的?”
“我说有,但引路人还没到。”张薇抿了口酒,“他笑了,说‘那你可能要等很久,今晚的贵客们都在下面开会呢’。”
“开会?”
“原话是‘处理家务事’。”张薇压低声音,“我觉得……李泽明可能就在下面。”
顾临渊放下水杯。
就在这时,俱乐部门口又进来一个人——赵琳。
她也换了装扮,职业套装外面套了件长风衣,头发挽了起来,戴着副黑框眼镜,手里提着个公文包,完全是一副律师谈业务的模样。
她径直走向吧台,在顾临渊另一侧坐下。
“威士忌,加冰。”
酒保给她倒酒的时候,赵琳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摊在吧台上。文件抬头是“蓝调之夜俱乐部股权结构法律意见书”,字印得密密麻麻。
酒保瞥了一眼,眼神变了变。
“你是律师?”
“是的。”赵琳推了推眼镜,“约了你们老板谈点事,但前台说他现在没空?”
“老板不在。”酒保擦着杯子,“您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我转达。”
“转达不了。”赵琳翻开文件,指着其中一行,“这儿的股权代持协议有问题,涉及违规操作。如果三天内不整改,我可以代表客户向工商部门举报。”
酒保脸色沉了下来。
他盯着赵琳看了几秒,然后转身朝楼梯口的保安做了个手势。
一个保安走过来。
“这位女士说……”
“我听到了。”保安打断酒保,看向赵琳,“您哪位?”
赵琳递出名片:“正理律师事务所,赵琳。我客户是俱乐部的隐名股东,现在对经营状况有异议,要求查阅账目和会议记录。”
保安接过名片,扫了一眼。
“老板现在不方便。”
“那就让我去能方便的地方等他。”赵琳收起文件,站起身,“或者,我也可以现在打电话给市场监管部门,让他们来‘帮忙’沟通。”
保安的嘴角抽了一下。
他盯着赵琳,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顾临渊和张薇。三个人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几秒后,保安侧身:“请跟我来。”
他领着三人走向楼梯口,在抽象画前停下,伸手在画框侧面按了一下。
墙面无声地滑开,露出向下的楼梯。
灯光是暗红色的,铺着厚地毯,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下面有专人接待。”保安站在门口,没有要跟下去的意思,“请。”
三人对视一眼,走了进去。
墙在他们身后合拢。
楼梯很长,拐了两个弯才到底。尽头又是一道门,金属材质,门上有个摄像头。
门边站着另一个保安,穿着同样的黑西装,但胸口的徽章不一样——是银色的,刻着个看不懂的图案。
“身份。”保安声音很平。
赵琳再次递出名片。
保安接过,插进门边的读卡器。屏幕上跳出一行字:“权限验证中……”
几秒后,绿灯亮起。
门开了。
里面的景象让三人都怔了一下。
如果说楼上俱乐部是喧嚣的欲望场,这里就是安静的狩猎区。
空间极大,挑高至少有五米,被分割成一个个半封闭的区域。有的区域摆着真皮沙发和酒柜,像高级会客室;有的区域是整面的显示屏,滚动着股市行情和新闻;还有的区域……用厚重的帘子遮着,里面传出压抑的笑声和喘息。
灯光是暖黄色的,不亮,但足够看清人脸。
空气里飘着雪茄的味道。
最深处有个吧台,吧台后面站着的不是酒保,是个穿白衬衫、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他正在擦杯子,动作慢条斯理。
“新客人?”他抬眼看向三人,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欢迎来到蓝调之夜的……核心区。我是这里的经理,姓陈。”
赵琳走上前:“我找李泽明先生。”
陈经理笑容不变:“李总今天不在。”
“那他在哪儿?”
“这就不是我能透露的了。”陈经理放下杯子,“三位既然是来‘谈业务’的,不如先坐?我让人给三位上点喝的。”
“不用。”顾临渊开口,“我们想参观一下。”
陈经理的视线转向他,眼神深了深:“参观?”
“对。”顾临渊迎着那目光,“我朋友说,这里的‘收藏’很特别。”
空气安静了几秒。
陈经理的笑容淡了些:“那要看您朋友……说的是哪种收藏了。”
“人心。”顾临渊吐出两个字。
陈经理没说话。
他慢慢摘掉眼镜,从吧台下拿出一块绒布,仔细地擦拭镜片。擦了很久,久到张薇都忍不住想开口时,他才重新戴上眼镜。
“跟我来。”
他转身走向吧台侧面的一扇小门。
门后是条走廊,两侧都是紧闭的房间。走廊尽头有部电梯,需要指纹才能启动。
陈经理按下指纹,电梯门开了。
“请。”
三人走进去。
电梯下行,显示的楼层是“b3”。
“地下三层?”赵琳皱眉,“消防图纸上只到b2。”
“图纸是给外人看的。”陈经理淡淡道,“真正的世界……都在地下。”
电梯停了。
门开,外面是一条纯白色的走廊,灯光亮得刺眼。两侧没有房间,只有一扇厚重的金属门,门上没有任何标识。
陈经理在门边的密码盘上输入了一长串数字。
门无声滑开。
“李总的私人空间。”他侧身,“请进。但请注意——里面的东西,只能看,不能碰。尤其是……那些‘纪念品’。”
顾临渊第一个走进去。
房间很大,像个博物馆的展厅。四面墙都是玻璃展柜,柜子里摆着的东西……
张薇倒吸一口凉气。
左边第一个展柜,里面是厚厚一摞打印出来的网络评论,每一页都用红笔圈出了最恶毒的话。标签上写着:“2018年,‘小美案’,网暴致自杀,舆论峰值37万条。”
第二个展柜,里面是几件女式衣物,叠得整整齐齐,但衣物上都有明显的污渍和破损。标签:“2019年,‘地铁偷拍乌龙’,当事人被肉搜后失业,精神崩溃。”
第三个展柜更瘆人——里面是个玻璃罐,罐子里泡着……一束头发。标签:“2020年,‘教师性侵诬告案’,女学生割腕未遂后剪发明志,后被证实诬告,但人生已毁。”
“这都是……”赵琳的声音在发抖。
“李总的收藏。”陈经理站在门口,语气平静得像在介绍艺术品,“他喜欢研究……人心被舆论扭曲的过程。他说,这是世界上最精妙的暴力,不见血,但能杀人。”
顾临渊没说话,只是沿着展柜慢慢走。
越往里,展品越新。
他停在一个柜子前——里面只有一部手机,屏幕碎裂,但还亮着。屏幕上定格着一条微博,是李泽光“自杀”前最后一条动态:“我真的撑不住了……”
标签是空白的,但展柜角落里贴了张便签,上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双子星计划,第一阶段完美收官。”
“双子星……”张薇凑过来,“真的是双生子。”
顾临渊继续往前走。
房间最深处有个工作台,台上摆着三台显示器,屏幕都黑着。工作台后面是整面墙的文件架,塞满了文件夹。
他走到工作台前,手刚碰到鼠标——
“我说了,不能碰。”陈经理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只是想看看。”顾临渊转头看他,“李泽明既然收藏了这么多‘案例’,那‘双子星’的详细记录……应该也在这里吧?”
陈经理盯着他,几秒后,忽然笑了。
“你果然不是来谈业务的。”
他慢慢走进房间,金属门在他身后自动关上。
“让我猜猜……你是顾临渊,对吗?”
空气骤然凝固。
张薇和赵琳同时绷紧了身体。
顾临渊没动:“你认识我?”
“李总交代过。”陈经理走到工作台边,按下某个按钮,“如果有一天,一个叫顾临渊的人找到这里……就让他看样东西。”
三台显示器同时亮起。
屏幕上跳出一个监控画面——看角度,应该就是这个房间的摄像头拍的。
画面里,李泽明坐在工作台前,对面站着……李泽光。
不,不对。
顾临渊眯起眼睛。画面里的人和李泽光长得一模一样,但神态不一样。这个“李泽光”站得很直,眼神里有种不耐烦的戾气,和网上那些视频里懦弱畏缩的样子完全不同。
“哥,这次玩得太大了。”画面里的“李泽光”说,声音也硬邦邦的,“网上那些人已经开始怀疑了,有人扒出泽辉的户籍记录——”
“扒出来又怎样?”李泽明靠在椅背上,手里转着一支钢笔,“死亡证明我早就准备好了,他们查不到破绽。”
“但顾临渊那伙人还在查!”“李泽光”提高了音量,“周明死了,但王磊拿到了数据,孙悦把东西给了媒体……现在已经有人开始说‘双生子’了!”
李泽明笑了。
那笑容冷得像冰。
“说就说呗。舆论就是这样……你给他们一个更刺激的故事,他们就会忘了前一个。”他放下钢笔,“所以,我们需要‘李泽光’复活。”
“复活?”“李泽光”愣了,“怎么复活?泽辉已经——”
“泽辉死了,但你还活着。”李泽明站起身,走到“李泽光”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脸,“我的好弟弟,你演了这么多年‘受害者’,也该……换个角色了。”
“我不干!”“李泽光”猛地推开他的手,“我说了,我不想再演了!这次死了人!泽辉是我亲哥!”
“所以呢?”李泽明眼神沉了下来,“泽辉是意外死的,药是他自己吃多的。我只是……让这个意外变得更有价值而已。”
“价值?什么价值?让他死都不得安宁?!”
“对。”李泽明盯着他,一字一顿,“让他死得有价值。让他成为压死顾临渊那十个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画面里,“李泽光”的脸色白得吓人。
他后退两步,摇头:“不行……哥,真的不行……我做不到……”
“你做得倒。”李泽明的声音忽然温柔下来,但温柔里带着刺骨的寒意,“想想爸妈。想想你欠我的钱。想想……如果你不听话,我会怎么对你。”
“李泽光”浑身发抖。
“戏已开场,由不得你。”李泽明重新坐回椅子,语气恢复了平静,“‘死’一次,对你我都好。泽辉死了,但‘李泽光’还活着。你换个身份,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不好吗?”
“李泽光”没说话,只是死死咬着嘴唇。
几秒后,他转身,狠狠砸了一下墙。
画面到这里,断了。
屏幕黑下去。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陈经理开口:“这是三天前的监控。那天之后,‘李泽光’——哦,就是李泽明的小堂弟,真名李泽光——就失踪了。李总在找他,但还没找到。”
顾临渊消化着刚才看到的一切。
双生子是真的。哥哥李泽辉已经死了,弟弟李泽光还活着,但不想再演了。李泽明在逼他继续演“复活”的戏码……
“所以李泽光现在在哪儿?”张薇问。
“不知道。”陈经理摊手,“但李总说,他迟早会回来。因为他没别的地方可去,也没别的本事……只会演戏。”
赵琳忽然问:“你为什么要给我们看这个?”
陈经理笑了。
那笑容很复杂,有点悲哀,又有点讽刺。
“因为我也累了。”他说,“我在这儿干了七年,看了七年……李总怎么把一个个人变成‘案例’,怎么把悲剧变成‘收藏’。我女儿去年也被人网暴过,因为学校里的谣言……虽然最后澄清了,但她再也不肯去上学。”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三位,监控录像的原始文件,在左边第二个抽屉,U盘里。拿走它,离开这儿。我就当……从来没看见过你们。”
顾临渊看着他:“为什么帮我们?”
“不是帮你们。”陈经理重新戴上眼镜,“是帮我自己。我总得……做件对得起良心的事,哪怕就一件。”
顾临渊没再问。
他拉开左边第二个抽屉,里面果然有个黑色U盘。他拿出来,揣进口袋。
“谢谢。”
“不用谢。”陈经理转身,重新打开金属门,“趁李总还没回来,快走。电梯上去后左拐,有个应急通道,直通后街。”
三人走出房间。
电梯上行时,谁都没说话。
直到回到b2的走廊,张薇才轻声开口:“那个U盘……”
“回去再看。”顾临渊说,“先离开这儿。”
他们按照陈经理说的,左拐找到应急通道,推开沉重的防火门——
外面是条狭窄的后巷,堆着垃圾箱。
夜风吹过来,带着馊味。
三人刚走出巷口,顾临渊的手机震了。
是周婷表哥打来的。
“出来了?没事吧?”
“没事。”顾临渊说,“我们马上过去——”
话没说完,后巷另一头突然亮起车灯。
两辆黑色越野车冲出来,急刹停在他们面前。
车门打开,七八个穿黑西装的人跳下车,手里拎着棍子。
领头的是个光头,脸上有疤。
他盯着顾临渊,咧嘴笑了。
“李总说得没错……你们果然会来这儿。”
他挥了挥手。
“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