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承渊踩碎那片枯叶后,脚步没停,一路出了宫门。他骑马回府时天已大亮,街边早点摊子冒着热气,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他摸了摸腰间的监察使铜牌,没多说话,只让门房不必通报,轻手轻脚进了内院。
此时东厢房里,赵明轩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堂屋中央拍了三下巴掌。
“开工啦!”
五岁的赵明月正抱着算盘坐在矮凳上啃芝麻饼,一听这话差点噎住。
“又开工?昨天才轮过我记账!”
“今天不一样。”赵明轩一本正经,“母亲说今日有布庄掌柜来对账,还有绣坊送新样,咱们得有人接待,有人核数。”
他指了指自己:“我会说话,待会儿迎客。”
又指了指妹妹:“你算得快,管账本。”
赵明月把芝麻饼往桌上一拍:“我也要迎客!我不想整天对着这些破数字!”
“你懂什么。”赵明轩翻了个白眼,“迎客是面子活,算账是里子活。里子比面子重要多了,父亲说过,账算不明白,家就乱了。”
“那你昨儿背《六韬》的时候咋不说里子重要?”赵明月叉腰站起来,“你说‘将者智信仁勇严’,怎么今天就变成‘哥哥说了算’了?”
赵明轩一愣,随即咳嗽两声,假装镇定:“那是治国,这是管家。不一样。”
两人正争着,柳明瑛从里屋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碗温水泡枸杞。
她没急着说话,先坐下喝了口茶,才慢悠悠开口:“你们俩吵完了吗?”
“娘!”赵明月扑过去抱住她的胳膊,“哥又欺负我,老让我算账!”
“哦?”柳明瑛挑眉,“那你算得快不快?”
“快啊!昨天一笔三百七十二两的支出,我心算就对上了!”
“那你不正好?”柳明瑛笑着摸她头,“你哥嘴皮子利索,能跟人周旋。你脑子转得快,能把账理清楚。这叫各展所长。”
赵明轩得意地扬起下巴。
赵明月却不服:“可我也想试试接待!凭什么每次都是他当‘主事人’?”
柳明瑛放下茶碗:“行。那你们现在辩论一下——接待和算账,哪个更重要?”
赵明轩立刻举手:“接待重要!客人来了笑脸相迎,谈成生意才有进项。要是冷脸相对,人家转身就走,账本再准也没用。”
赵明月抢答:“算账重要!要是账不对,收进来的钱被贪了都不知道。父亲上次查工部,不就是靠账本发现亏空的?”
“那是朝廷!”赵明轩挥手,“家里哪有那么多贪官?”
“可布庄掌柜要是多报十匹绸缎呢?你不核账,娘就得吃亏!”
“那我可以问他细节!比如这批料子几月到货,染的什么色,用了多少工钱——这叫盘问,父亲教过!”
“那你记得上回布庄报的靛蓝价格吗?”
“……忘了。”
“我记得!是每匹四两六钱!还附了税票编号!”赵明月一拍桌子,“你光会说话有啥用?问不出来还得找我!”
兄妹俩你一句我一句,越吵越响。
柳明瑛听着,嘴角慢慢翘起来。
等他们喘口气的空档,她才轻轻说:“你们父亲当年,也是先学会记账,才敢上殿议政的。”
两人顿时安静。
赵明轩低头搓手指,赵明月悄悄把算盘往身边拉了拉。
“这样吧。”柳明瑛端起茶碗吹了口气,“今天按明轩的分工来——他迎客,你核账。三天后换岗,你来接待,他来算账。谁干得好,以后每周轮值听谁安排。好不好?”
赵明月眼睛一亮:“真的?”
“娘还能骗你?”柳明瑛笑,“不过记住,不管做什么,都要留底账、写明细、签字画押。这是规矩。”
“知道了!”赵明月跳起来,“我现在就去整理上月支出!”
赵明轩也挺直腰板:“我去前厅等掌柜,顺便把茶水备好。”
柳明瑛看着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跑出去,轻轻叹了口气。
她起身走到窗边,见赵明轩在廊下指挥小丫鬟摆桌椅,还特意把最好的瓷壶拿出来;赵明月则蹲在书房角落,抱着账本一笔笔对数目,时不时抬头问句“这笔打赏是谁领的”。
阳光照进来,落在母子三人身上。
她没打扰他们,只默默回房取了个新算盘,放在女儿常坐的位置上。
午后的接洽很顺利。
布庄掌柜见是个八岁孩子亲自迎候,一开始还不当回事,随口报了个价。
赵明轩不动声色:“您上月供的云锦,市价是八两二钱一匹,您这次报九两,涨得有点猛啊。”
掌柜一愣:“小公子,这料子可是贡品级,染工更细……”
“可您给的样品,经纬密度跟上月一样,连绣线都同一批。”赵明轩翻开册子,“而且您这趟运货走的是水路,省了三十里脚力,成本应该降才对。”
掌柜额头冒汗:“这……这是行情变了……”
“行情变,也得有凭据。”赵明轩把册子往前一推,“您要不把进货单和税引给我看看?我妹妹正在核总账,顺道一起对。”
话音刚落,赵明月抱着一大摞纸从屏风后探出头:“哥!上季度的丝线采购差了七钱银子,是不是这个掌柜漏记了?”
掌柜脸色瞬间发白。
最后不仅降了价,还主动补了一匹赠品。
送走人后,赵明轩在堂屋召开了“总结会”。
他搬了张高脚凳,站上去清清嗓子:“今日事务已完成。现宣布三条家规——第一,每日晨起点卯,不得赖床;第二,分工明确,责任到人;第三,每三日轮岗,优胜者可提一条新规矩。”
赵明月举手:“我能提吗?”
“当然。”赵明轩点头,“只要你轮岗赢了。”
“那我要加一条:谁算错账,就得抄《九章算术》一页!”
“行!”赵明轩拍板,“从今天起试行!”
两人正说着,柳明瑛端着两碗绿豆汤进来。
她听完新规,没反对,只问:“那你们怎么汇报工作呢?”
赵明轩一拍脑门:“对!得写日报!”
他当即拿来纸笔,写下:
【赵府家务日报 · 第一日】
一、接待布庄掌柜,压价成功,节省银一两四钱;
二、核对账目,发现漏记支出三项,已补录;
三、制定轮岗制与奖惩规则,妹妹表示支持。
末尾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印章,写着“赵明轩印”。
柳明瑛接过一看,忍不住笑出声。
她没改一个字,只在旁边批了三个小字:“可行,试行。”
晚上,赵承渊回府时,家里早已熄灯。
他轻手轻脚走过回廊,见妻儿房门紧闭,只有书房还透着一点光。
他推门进去,发现桌上放着那份“家务日报”,下面压着一张小纸条。
他抽出来看,是赵明轩的笔迹,写着:
“今日所学:以家治国。”
字写得不太稳,但一笔一划都很用力。
赵承渊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他没叫人,也没出声,只是把纸条轻轻放回原处,又替儿子掖了掖被角。
赵明轩睡得正香,嘴角微微翘着,像是做了什么得意的梦。
赵承渊转身准备离开,忽然听见床上的小家伙嘟囔了一句:
“明天……轮值……我要检查妹妹的账……”
赵承渊笑了。
他走出房间,顺手带上门。
夜风从廊下吹过,卷起一片落叶,打在门框上发出轻响。
他站在院子里,抬头看了看天。
星星很亮。
他摸了摸腰间的铜牌,低声说:“这天下,终究是要交给他们的。”
屋里,赵明月翻了个身,把算盘搂进怀里,嘴里还念叨着:“这笔错了……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