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知县虽然同意了秘密调查,但行动却透着一股子迟滞和犹豫。一连两天,赵班头那边,都没有传来,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钱老三像是嗅到了什么风声,行为变得格外规矩,每日除了点卯应差,便是回家闭门不出,连最常去的赌坊和酒馆都绝了踪迹。
那件新做的湖绸长衫,也被他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再未穿过。
这种异样的平静,反而让张子麟更加确信“钱老三”心里有鬼。他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对方是在试探,也是在等待风头过去。
“大人,那钱老三滑溜得像条泥鳅,这两天安分得不像话,弟兄们盯得眼睛都酸了,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赵班头在向王知县汇报时,语气里带着几分焦躁。
王知县捻着胡须,沉吟道:“既然他如此安分,或许……或许真是我等多疑了?库银之事,就此作罢,也未尝不可……”
站在一旁的张子麟闻言,心中一沉。
他深知官场惰性,王知县这是又想打退堂鼓了。他立刻开口道:“县尊,钱老三此举,正是心虚的表现!他越是按兵不动,越说明其背后有所隐瞒。学生以为,他是在等待时机,或是暗中处理赃物。此时若放松,则前功尽弃!”
王知县看了张子麟一眼,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总不能无凭无据,就冲进去搜他的家吧?”
“或许……可以打草惊蛇,逼他动起来。”张子麟目光一闪,计上心头。
当日下午,一则经过“巧妙”修饰的消息,开始在县衙内部,小范围流传:王知县对库银失窃案心存疑虑,认为鼠患之说,仍有未尽之处,已暗中吩咐户房重新核对近几个月的银库出入账目,尤其是涉及钱老三经手的部分。
这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果然激起了涟漪。
消息传出的当天夜里,月黑风高。负
责监视钱老三家(一间位于城南陋巷的独门小院)的捕快发现,原本早已熄灯就寝的钱家,后门在子时左右,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一个黑影,挎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鬼鬼祟祟地溜了出来,融入了夜色之中。
“动了!他动了!”暗哨立刻发出了信号。
早已埋伏在附近的赵班头精神大振,带着几名得力手下,如同暗夜中的猎豹,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张子麟也被允许远远跟在后面,以便随时分析情况。
那黑影对县城的小巷极为熟悉,专挑阴暗僻静处行走,七拐八绕,脚步匆匆,不时警惕地回头张望。
他并未前往当铺,或者任何可能销赃的地方,反而朝着城西的乱葬岗方向走去!
“他去乱葬岗做什么?”赵班头心中,疑窦丛生。
眼看就要跟出城去,进入那片荒凉之地,赵班头担心目标,要脱离控制,正准备下令拦截。
突然,前方那黑影,在一个三岔路口,猛地加速,钻进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巷!
“快!跟上去,别让他跑了!”赵班头低喝一声,带人冲了过去。
然而,当他们冲进窄巷,却发现巷子另一端空空如也,那黑影竟如同鬼魅般消失了!
“分头找!他肯定就在附近!”赵班头又惊又怒,指挥手下散开搜索。
张子麟也赶到巷口,仔细观察着周围环境。
窄巷一侧是某家富户的高墙,另一侧则是一片低矮破败、彼此相连的民房。
“他不可能凭空消失。”张子麟冷静地分析,“要么是翻墙进了那富户家,要么……就是藏进了这些民房里。”
就在这时,一个在附近搜索的捕快,发出了一声低呼:“班头!这里有发现!”
众人循声赶去,只见在窄巷中段,一处民房的墙角下,丢弃着一个深蓝色的粗布包袱!正是之前黑影挎着的那个!
赵班头上前捡起包袱,入手颇沉。
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几块,普普通通的砖头!
“调虎离山!”张子麟瞬间明白了过来,“那黑影根本就不是钱老三,或者不完全是!他故意引我们来此,用这包砖头吸引我们的注意力,为真正的赃物转移争取时间!”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难道辛苦布局,最终还是被钱老三耍了?
“不对!”张子麟猛地抬头,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如果这是调虎离山,那说明钱老三今晚必有真正的动作!他一定认为我们已经完全被引到了城西,此刻……恐怕正是他处理赃物的最佳时机!他很可能还在家里,或者刚刚开始行动!”
“杀个回马枪!”赵班头立刻领会。
一行人不再理会那包砖头,以最快的速度,悄无声息地原路返回,直扑钱老三家所在的那条陋巷。
远远地,就看见钱老三家,那低矮的院墙内,隐约有微弱的光线晃动,似乎有人提着灯笼,在院子里走动,还伴随着轻微的、像是挖掘泥土的声响。
赵班头打了个手势,捕快们立刻分散开来,将小小的院落,团团围住。他亲自带着两人,猛地踹开了那扇虚掩的院门!
“砰!”
院门洞开。
只见院子里,钱老三正撅着屁股,手里拿着一把小铁锹,在他家院墙根下,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旁,奋力挖掘着一个土坑。旁边放着一盏昏暗的灯笼,和一个尚未完全埋入土中的小木匣。木匣盖子打开着,里面赫然是白花花的、尚未用完的官银!旁边还散落着一些银屑和一把小巧而锋利的锉刀!
人赃并获!
钱老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铁锹“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瘫软在土坑旁,面如死灰,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钱老三!你还有何话说!”赵班头一个箭步上前,将木匣和锉刀,牢牢控制在手中,厉声喝道。
证据确凿,无从抵赖。在随后进行的突击搜查中,捕快们又从钱老三卧室床下的一个暗格里,起获了剩余的赃银。面对如山铁证,钱老三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他瘫倒在地,涕泪横流,供认不讳:“是小人……是小人干的……小人鬼迷心窍,欠了赌债还不上了……就……就趁盘点前夜,偷拿了二十两银子……那鼠洞原本就有,小人就用铁条把它捅大了些……银屑是用这把锉刀,从一块碎银上锉下来的……伪造了老鼠啃食的现场……小人以为……以为能像往常一样,用‘损耗’的名目混过去……没想到……没想到……”
他呜呜地哭了起来,不知是后悔自己的罪行,还是后悔运气太差被揪了出来。
王知县闻讯赶来,看着地上瘫软如泥的钱老三、那匣刺眼的官银和作案工具,脸色铁青,半晌无言。他复杂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神色平静的张子麟。这个少年,又一次用他惊人的洞察力,和不屈不挠的坚持,撕开了他试图掩盖的脓疮,也将他置于了一个必须严厉执法的境地。
“押下去!严加看管!”王知县最终疲惫地挥了挥手。
库银迷踪,至此真相大白。
所谓的“鼠患”,不过是一个赌徒蠹吏精心编织的、企图利用官场惰性,蒙混过关的卑劣谎言。张子麟凭借见微知着的观察和据理力争的勇气,不仅追回了赃银,更撼动了县衙内部,那潭死水般的积弊。然而,他看着王知县那复杂的眼神,心中明白,这场胜利,或许只是另一场更复杂博弈的开始。夜色深沉,县衙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映照着每个人各异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