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陈寺丞“有限度核查”的许可,张子麟并未立刻兴师动众。
他深知此事敏感,若打着大理寺的旗号,直接前往上元县衙,调阅原始档案,或询问当年经办胥吏,无异于打草惊蛇,不仅可能遭遇阳奉阴违的软钉子,更可能让潜在的真相,被更快地掩盖起来。
他决定,先从民间入手,从那些可能被官府卷宗忽略,或刻意回避的角落,寻找蛛丝马迹。
他换上一身半旧的靛蓝直裰,头戴方巾,作寻常文士打扮,只带了最为机警可靠的二叔张福,二人如同主仆出游般,悄然离开了大理寺衙署,向上元县方向行去。
李阿牛家所在的村落,位于上元县郊,靠近紫金山麓。
一路上,张子麟并未急于赶路,而是刻意在一些茶寮、路亭歇脚,与往来行人、本地乡民攀谈。他不直接询问李阿牛案,只以游学士子了解风土人情为名,闲聊些本地旧事、生计艰难,偶尔似是不经意地提及几年前那桩轰动一时的“荒庙劫杀案”,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多数乡民对此事讳莫如深,或摇头叹息,或匆匆走开。但也有一两位年长的老者,在张子麟谦和的态度与几枚铜钱换来的粗茶淡饭面前,稍稍打开了话匣子。
“唉,说起那李阿牛啊……老实巴交的一个樵夫,平日里话都不多几句,怎么就……”一位在路边茶棚歇脚的老农咂咂嘴,混浊的眼中带着惋惜,“他那年家里娃娃病得重,急得很呐……谁能想到,转头就摊上这等杀头的官司……”
“娃娃病重?”张子麟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替老农斟上茶水,“老丈可知是哪天的事?祸不单行,真是可怜。”
老农努力回忆着:“好像……好像就是出事那几天吧?记不太真了,反正那阵子,常见他急匆匆往邻村跑,说是请郎中……对,就是请郎中!”
(关键线索三的初步浮现:李阿牛家幼子病重,需请郎中)
这看似无关紧要的闲话,却在张子麟心中,点亮了一盏灯。案发时间,李阿牛家中有急事?他按捺住急切,又与其他乡民闲聊,旁敲侧击,逐渐拼凑出一些模糊的信息:李阿牛家境贫寒,与老母、幼子,相依为命;其子当年似乎确实生过一场大病;李阿牛为人木讷老实,不似凶悍之徒。
带着这些初步印象,张子麟与张福找到了李阿牛家所在的村落。那是一座位于山脚下的贫瘠村庄,屋舍低矮破败。李阿牛家的茅屋更是残破,柴门虚掩,院内荒草丛生,显然已久无人居。
向邻舍打听,一位正在院中喂鸡的妇人,见张子麟衣着整洁,态度和气,才压低声音道:“那李家……唉,惨呐。阿牛死后,他老娘没两年,也哭瞎了眼,跟着去了。就剩下个娃儿,被他远房舅公接走了,也不知去了哪里……这屋子,就荒废了。”
“可知他舅公家在何处?”张子麟问。
妇人摇头:“不晓得,听说不在本县了。”
线索似乎要断。
张子麟不甘心,又追问:“大嫂,方才听人说,阿牛出事前,他家娃儿病得很重?”
妇人愣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可不是嘛!那娃娃发高热,几天不退,人都烧迷糊了。就是……就是阿牛出事那晚,他还跑去邻村请王郎中来看呢!折腾了大半宿……谁能想到,天没亮,官差就来了,说他杀了人……”她说着,眼中流露出同情与不解,“阿牛那晚,明明在家照顾娃娃,怎么就去杀人了呢?可官家说他认了罪,还有赃物……”
(关键线索三确认:案发当晚,李阿牛在邻村请郎中,有不在场可能)
张子麟心中剧震!案发当晚,李阿牛在邻村请郎中!这与官府认定的作案时间,存在重大冲突!若此事属实,李阿牛根本不可能同时出现在荒庙杀人!
“那位王郎中,如今可还在邻村?”张子麟强压激动,忙问。
“在的,在的,”妇人点头,“王郎中人好,还在那儿行医。”
问明了王郎中住处,张子麟立刻与张福赶往邻村。那王郎中约莫五十余岁,须发花白,正在自己的小药铺里碾药。听闻张子麟问起三年前,李阿牛家孩子生病的事,他起初有些戒备,但见张子麟言辞恳切,又听说是为了厘清旧事,并非官差问案,这才放松下来。
他回忆道:“确有此事。那晚约莫亥时前后,李阿牛慌慌张张跑来,说他家小子高烧抽搐,命在旦夕。老夫当即背了药箱随他前去。到他家时,孩子已是昏迷,病情危急。老夫施针用药,一直守到后半夜,孩子热度稍退,情况稳定了些,老夫才离开。那时,怕是已过子时了。”他顿了顿,肯定地说,“那晚,李阿牛一直在旁守着,寸步未离,急得满头是汗。说他半夜跑去荒庙杀人?绝无可能!”
(关键线索三夯实:郎中和部分邻居可作证,李阿牛案发时不在场)
张子麟又寻访了当晚可能知晓此事的几户邻居,虽时隔三年,但李家孩子病重、王郎中深夜出诊之事,不少人仍有印象,与王郎中所言相互印证。
至此,一条坚实的不在场证明,已然浮出水面!李阿牛在案发关键时间段,有明确的人证,证明其在家中,照顾病危幼子,根本无作案时间!
那么,官府卷宗中,为何对此只字未提?是疏忽,还是……有意忽略?那份画押的认罪供词,又是如何在这样的铁证面前产生的?
张子麟心中寒意更盛。他仿佛看到了三年前,那个绝望的樵夫,在幼子病危的焦灼中,突然被如狼似虎的官差闯入,被扣上杀人的重罪。
面对刑讯,或许是为了尽快脱身,回去照顾孩子,或许是受不住酷刑折磨,最终屈打成招,画下了那致命的押。而他那病弱的幼子,最终是否得以幸存?他那年迈的老母,又是怀着怎样的悲愤离世?
真相的残酷,远超他之前的想象。
微服访踪,虽未惊动官府,却已触及了这桩冤案,最核心的脉络。张子麟带着沉重而又坚定的心情,踏上了归途。他知道,接下来,他将要面对的,是来自体制内部更深、更顽固的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