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曹焕之那次不欢而散的正面冲突,如同在沉闷的雷云中,划下了一道刺目的闪电,预示着风暴将至。
接下来的几日,户部衙门对张子麟的态度,从之前的软性排斥,转为一种冰冷的、近乎凝固的隔离。赵主事不再露面,所需账册的调取,变得异常迟缓,书吏们更是避他如蛇蝎,连必要的交接,都隔着老远,低眉顺眼,不敢多言一字。
张子麟对此安之若素,依旧每日埋首于西厢值房。他心知,对方越是如此,越是说明他们内心的恐慌与无力。在确凿证据链形成之前,这种僵持,对他而言并非坏事。他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更深入地梳理那些“补偿交易”与地方盐仓、盐运分司的关联,默默编织着那张越来越密的大网。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已然开始汹涌。
这日清晨,张子麟如常来到值房,推开房门,脚步却微微一顿。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同于往日陈墨灰尘的异样气息。他目光扫过房间,陈设依旧,账册堆积如山。但当他走到自己的书案前时,瞳孔骤然收缩。
在他平日伏案的那叠素笺最上方,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封没有署名、没有火漆的信函。信封是市面上最普通的那种,灰扑扑的,毫不起眼。
是谁?能在他不在时,悄无声息地进入这间,被无数双眼睛,或明或暗盯着的值房?
张子麟心头一凛,没有立刻去碰那封信。他先仔细检查了门窗,并无撬动痕迹。又快速扫视了一遍房内,确认没有其他异常。然后,他才用一方干净的手帕垫着,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封信。
信很薄。他拆开封口,里面只有一张折叠的信笺。
展开,上面是几行歪歪扭扭、显然是用左手书写、或者刻意伪装过的字迹:“张评事台鉴:金陵水深,非尔可测。盐政积弊,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望尔适可而止,速离此是非之地。若再执迷,恐有不忍言之事发生,届时悔之晚矣。勿谓言之不预也!”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字里行间,充满了阴冷的威胁与警告。
“不忍言之事……”张子麟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嘴角泛起一丝冷意。这并非他第一次遭遇威胁,早在李阿牛案时,便有过无形的压力。但如此直接、如此赤裸地投书于案头,还是头一遭。
这封匿名信,像一条从暗处滑出的毒蛇,吐着信子,露出了狰狞的獠牙。它意味着,曹焕之团伙,已经不再满足于官场内的拖延和排挤,开始动用见不得光的手段了。
他将信纸重新折好,依旧用手帕包起,放入怀中。心中并无多少恐惧,反而涌起一股强烈的愤怒。这帮蠹虫,侵吞国帑民脂时胆大包天,面对调查时,却使出这等下三滥的伎俩!
他走到窗前,看着户部院落里,那些看似忙碌的身影。不知道这满衙门的官吏中,有多少是曹焕之的眼线,又有多少,正怀着各种复杂的心情,等待着看自己这个“不识时务”的年轻评事,会如何应对这“暗箭”。
退缩吗?
绝无可能。
这封威胁信,非但没能吓住他,反而像一剂强心针,让他更加坚定了彻查到底的决心。对方越是狗急跳墙,越是说明他们已到了黔驴技穷、惶惶不可终日的地步。
他不动声色地将值房,简单整理了一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然后,他摊开账册,拿起笔,继续他未完成的工作。只是,在翻阅账册的间隙,他的眼角余光,会更留意门窗外的动静,耳根也更仔细地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他知道,这第一支“暗箭”只是开始。更大的风雨,恐怕还在后面。
匿名威胁信,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张子麟心中激起波澜后,表面又恢复了沉寂。他并未将此事声张,甚至连陈寺丞那里,也暂时未去禀报。他不想打草惊蛇,更不想让对手以为,这种卑劣手段,能影响到他。
他依旧每日前往户部,神情愈发平静,查账的姿态,也愈发专注,仿佛那封不存在的信从未出现过。这种近乎漠然的反应,显然有些出乎对方的预料。接下来的两日,风平浪静。
然而,张子麟内心的警惕,却提到了最高。他深知,沉默往往意味着更凶狠的酝酿。
果然,第三日午后,变故陡生。
当时,张子麟正在核对一批涉及苏州盐运分司的旧引兑换记录,需要调阅成化十七年,下半年的相关底档。这批底档存放在户部衙署后院的一处独立档案库房内。由于是旧档,调阅手续稍显繁琐,需经管库吏登记,并由其陪同入库查找。
张子麟在库吏的引领下,走进了那间充斥着浓重霉味和旧纸气息的库房。库房很高大,光线昏暗,一排排高大的木架,如同沉默的巨人,上面密密麻麻地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卷宗箱箧。
空气凝滞而沉闷。
管库吏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吏宋康,动作慢吞吞的,根据张子麟提供的编号,嘟囔着在架间寻找。
张子麟跟在他身后,耐心等待着。
就在宋康颤巍巍地从一个高层木架上拖出一个沉重的樟木箱子,准备递给下面的张子麟时,异变突生!
“走水了!走水了!后院档案库走水了!”
一声凄厉的、充满了惊恐的呼喊,猛地从库房外传来,瞬间打破了衙署午后的宁静!
紧接着,便是杂乱的脚步声、惊呼声、铜盆水桶的碰撞声,由远及近,迅速朝着档案库方向涌来。
库房内的宋康吓得手一抖,那沉重的樟木箱眼看就要脱手砸落!张子麟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双臂奋力托住箱底,沉重的分量让他闷哼一声,脚下踉跄半步才稳住。
“快!快出去!”宋康面无人色,也顾不得档案了,拉着张子麟就要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