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是在一阵悠长、低沉的号角声中醒来的。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铺着厚厚兽皮的木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带着青草和阳光味道的毛毡。屋子很宽敞,墙壁和屋顶都是整根圆木垒成的,缝隙里填着泥巴和苔藓。屋顶中央开着一个方洞,上面盖着透明的、打磨得很薄的某种东西,能看到外面灰蓝色的、飘着细雪的天空。
空气冷冽而清新,带着松木燃烧的烟味和一种淡淡的、他说不出的清香。
他坐起来,小手摸了摸身下的兽皮,毛很厚,很暖和。床边放着一双小小的、用某种柔软皮革缝制的靴子,还有一件带毛边的棉袄。他笨拙地套上靴子,裹上棉袄,棉袄有点大,几乎垂到他的膝盖,但很软和。
他下了床,光脚踩在冰凉但光滑的木地板上,走到门口。门是厚重的木板做的,他费了点力气才拉开一条缝。
外面是一个院子,铺着平整的碎石。雪已经停了,薄薄一层覆盖在屋顶和远处的山峦上。院子中央,一个穿着厚厚毛皮袍子、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背对着他,用一个长长的木勺,搅动着架在石灶上的一口大铜锅。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散发出浓郁的食物香气。
听到动静,老妇人转过身。她的脸很苍老,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像干涸土地上纵横的沟壑,但眼睛却异常明亮清澈,如同山顶从未被污染的雪水。
“醒啦,小家伙?”她声音很温和,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能抚平人心的韵律。她放下木勺,招招手,“过来,让云婆婆看看。”
晨光犹豫了一下,慢慢走过去。他记得这个婆婆,昨天就是她和那些穿着皮毛的高大叔叔们救了他们。
云母!晨光听阿爸叫她“云母”蹲下身,仔细打量着他,目光在他额头和眼睛上停留得尤其久。她的手指很轻地拂过他的额头,带着一种温暖的、麻麻的感觉。
“嗯,像,真像。”云母喃喃自语,眼神有些飘远,像是在看很久以前的东西,“这眉心的纹,这眼睛的颜色……跟你太爷爷小时候,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晨光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饿了吧?”云母站起来,从旁边一个小木桌上拿过一个木碗,从铜锅里舀了大半碗热腾腾的、稠稠的粥。粥是淡黄色的,里面混着一些小小的、乳白色的颗粒和绿色的碎叶,香气扑鼻。“来,坐下吃。”
晨光接过碗,坐在灶边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小口小口地喝起来。粥很香,有点淡淡的咸味和草叶的清香,喝下去,肚子里暖洋洋的。
“我阿爸呢?阿妈呢?”他咽下一口粥,仰起脸问。
云母在他旁边坐下,往灶里添了根柴。“你阿爸的腿伤,岩火在给他处理。你阿妈……”她顿了顿,声音更柔和了些,“她还在睡。她伤得很重,需要好好休息。不过你放心,婆婆在照顾她,她会好起来的。”
晨光低下头,看着碗里的粥,不说话了。
“想他们了?”云母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待会儿吃完,婆婆带你去看他们,好不好?”
晨光用力点了点头,加快了喝粥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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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山谷另一侧的一座木屋里。
王飞坐在一张矮凳上,裤腿卷到膝盖上方。他的左小腿肿胀发紫,一道狰狞的伤口翻卷着,边缘已经有些发黑化脓,散发出不好的气味。
岩火蹲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把薄而锋利的小石刀,在火上烤了烤,又用旁边陶碗里一种透明的液体冲洗。那液体散发着浓烈的酒味。
“忍着点。”岩火抬眼看了看王飞,“伤口里有脏东西,得挖出来。麻药不多,只能给你敷点草汁,作用有限。”
王飞咬紧牙关,点点头:“来吧。”
岩火不再多言,石刀精准地切入腐肉。剧痛瞬间席卷了王飞的神经,他闷哼一声,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他死死抓住凳子边缘,指节捏得发白。
岩火的动作很快,也很稳,几下就将腐肉剔除干净,露出下面鲜红的、还在渗血的肌肉。他用一种捣碎的、墨绿色的草药糊仔细敷在创面上,然后用煮过的、柔软的树皮纤维将伤口包扎起来。
“骨头没断,是不幸中的万幸。”岩火一边包扎一边说,“但这伤拖得太久,又在冷水里泡过,寒气入骨。就算好了,以后阴雨天也会疼。而且,”他顿了顿,“这条腿的力气,可能会比另一条差些。”
王飞脸色苍白,但眼神平静:“能保住,能走路,就行。”
岩火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他收拾好工具,站起身:“你妻子在隔壁。云母守了一夜,刚给她换了药。高热退了些,但还没醒。失血太多,身体太虚,能不能熬过来,看这几天。”
王飞的心揪紧了:“我能去看看她吗?”
“可以,但别待太久,别吵她。”岩火指了指南边一栋独立的、屋顶铺着厚厚干草的木屋。
王飞道了声谢,撑着岩火递给他的一根木杖,一瘸一拐地走出屋子。
外面的空气冷得刺骨,但阳光很好,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金光。山谷比他想象中大得多,三面环山,只有北面一个狭窄的出口,隐约能看到外面更广阔的雪原。谷底地势平缓,散布着几十栋大大小小的木屋,屋顶飘着淡淡的炊烟。远处有开垦出的田地,覆盖着积雪,旁边是牲畜围栏,能看到几头长着巨大鹿角的驯鹿在安静地吃草。
这是一个完全与世隔绝的小世界。安静,平和,却也带着一种原始的、严酷的美。
王飞走到那栋独立的木屋前,轻轻推开门。
屋里光线昏暗,只在墙角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灯油里似乎加了香料,散发出一种宁神的幽香。丽媚躺在一张铺着厚厚干草和兽皮的矮床上,盖着好几层毛毯,只露出一张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她的呼吸很轻,很浅,几乎看不到胸膛的起伏。
云母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手里拿着一块湿布,正轻轻擦拭丽媚的额头。听到动静,她抬起头。
“她怎么样?”王飞压低声音问,拄着木杖挪到床边。
“比昨晚好些了。”云母的声音也很轻,“伤口没有继续恶化,高热在退。但身子亏空得太厉害,像一盏快熬干的油灯。需要时间,更需要她自己的求生意志。”她看向王飞,“你跟她说话,她或许能听见。声音轻些,别惊着她。”
王飞点点头,在床边慢慢坐下,看着丽媚昏迷中依然紧蹙的眉头。他伸出手,想碰碰她的脸,又缩了回来,只轻轻握住了她露在毛毯外的一只手。手冰凉,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丽媚,”他声音沙哑得厉害,“是我,王飞。我们……安全了。在一个叫霜语谷的地方。晨光很好,正在吃东西。你也要好好的,快点醒过来……”他顿了顿,喉头滚动,“我们说好的,要一起走下去。你不能……不能丢下我们。”
丽媚的眼睫毛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没有任何回应。
王飞握着她的手,感受着那微弱的脉搏,心里像是压着一块巨石。他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也不知道她愿不愿意醒过来。这一路的颠沛流离、经受创伤,对一个身体本就柔弱的女人来说,太重了。
云母静静地看了他们一会儿,起身:“我去看看晨光那孩子。你在这儿陪她一会儿,别太久。”
云母离开后,屋里只剩下油灯细微的噼啪声和王飞压抑的呼吸声。他握着丽媚的手,把头轻轻靠在床沿,闭上了眼睛。疲惫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腿上伤口的疼痛似乎也变得遥远。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压低的说话声。王飞警觉地睁开眼,看到云母牵着晨光走了进来。
晨光身上裹着那件大棉袄,小脸被外面的冷风吹得红扑扑的。他看到王飞,眼睛一亮,挣脱云母的手,小跑过来,扑进王飞怀里。
“阿爸!”他把脸埋在王飞颈窝,小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
王飞抱住儿子,感受着这小小的、温暖的身体,心中的酸涩几乎要溢出来。他摸了摸晨光的头:“吃过东西了?”
“嗯,婆婆给的粥,好吃。”晨光抬起头,看向床上的丽媚,眼神变得担忧,“阿妈……还没醒吗?”
“阿妈累了,要睡久一点。”王飞轻声说,“你乖乖的,别吵她。”
晨光点点头,趴在床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丽媚的脸颊,又摸了摸她的手,然后把她的手和自己的小手贴在一起,似乎在传递温度。
云母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眼中神色复杂。良久,她轻轻叹了口气:“血脉的牵绊,真是奇妙的东西。”她走过来,对王飞说:“岩火在广场等你。有些事,需要跟你说清楚。”
王飞知道,该来的总要来。他亲了亲晨光的额头:“儿子,你在这儿陪着阿妈,阿爸一会儿就回来。”
晨光乖巧地点点头,自己爬到床边的矮凳上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丽媚。
王飞拄着木杖,跟着云母走出木屋。
广场在村落中央,就是昨天他们进来的那个石台周围。此刻,石台周围已经聚集了十几个北山族人,有男有女,都穿着厚重的皮毛衣物,沉默地站着。岩火站在石台前,身旁站着两个看起来年纪更大、神色更严肃的老人。
看到王飞走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审视,有好奇,也有毫不掩饰的疑虑和警惕。
岩火等他走近,开门见山:“王飞,按照约定,你们一家可以留在霜语谷。孩子将由云母亲自教导,学习控制血脉之力。你的妻子会得到最好的治疗。而你,”他顿了顿,“需要融入这里的生活。霜语谷不养闲人,每个人都必须为族群的生存出力。你能做什么?”
王飞迎着众人的目光,背脊挺直。他知道,这是“考核”,也是他在这里立足的开始。
“我会修东西。”他说,声音不高,但清晰,“木工、瓦工、简单的铁器修补,都懂一些。种地、打猎的力气活,也能干。我当过几年兵,会用枪,会看地形。”
人群中有人发出轻微的嗤笑声,显然对他“当过兵”的说法不以为然。
岩火不动声色:“我们这里,很少用外面那种枪。弓箭、长矛、陷阱,才是生存的根本。”他看向旁边一个身材魁梧、脸上有一道疤痕的中年汉子,“黑石,明天开始,你带他熟悉谷里的活计,从最基础的开始。”
名叫黑石的汉子打量了王飞几眼,尤其在他受伤的腿上停留了片刻,瓮声瓮气地应了句:“行。”
“至于住处,”岩火继续说,“你们暂时住在那栋疗伤的木屋。等你妻子情况稳定,再安排固定的住所。食物和必要的用品,头一个月族里会提供。之后,用你的劳动换取。”
很公平,也很现实。王飞点头:“我明白。谢谢。”
“先别急着谢。”岩火旁边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缓缓开口,他的声音苍老但有力,眼神锐利如鹰,“年轻人,让你留下,是因为孩子的血脉。但我们北山族避世百年,规矩比外面多。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未经允许,不得踏出霜语谷一步,更不得泄露谷中任何情况给外人。违者,逐出山谷是轻的,必要时……族规处置。”
他的话语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寒意。
王飞心头一凛,郑重道:“我以性命起誓,绝不违背。”
老者盯着他看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好了,都散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岩火挥挥手。围观的族人渐渐散去,但投向王飞的目光,依旧复杂。
岩火走到王飞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压低了些:“别介意。大家只是……习惯了警惕。外面的人,带给我们的,很少有好事。”他看了一眼王飞依旧苍白的脸,“你先回去休息,把伤养好。明天开始,日子还长。”
王飞拄着木杖,慢慢走回那栋疗伤的木屋。晨光还趴在床边守着丽媚,小脑袋一点一点的,似乎在打瞌睡。
王飞走过去,轻轻把儿子抱起来。晨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是他,又安心地靠在他怀里。
“阿爸,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了吗?”晨光小声问。
“嗯,就住在这里了。”王飞抱着儿子,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妻子,又透过窗户,望向外面被雪山环抱的、静谧而陌生的山谷。
这里将是他们未来十年的家。一个安全的庇护所,也是一座无形的牢笼。
他不知道这个选择是对是错,也不知道前方还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但至少此刻,妻儿都在身边,他们还活着。
这就够了。
窗外,霜语谷的天空湛蓝如洗,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千万点细碎的、冰冷的光。
新的生活,在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上,悄然开始了。而遥远的南方,“灰狗”档案室里,“幼鹰”计划的卷宗,被轻轻地、却又无比郑重地,放进了标着“长期待执行”的柜子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