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引务中观利弊 东南商海起会潮
(一)
大观元年,岁在丁亥。汴京的深秋,寒意已浓,御街两旁的槐叶被秋风扫落,堆积在青石板缝隙间,踏上去沙沙作响。户部所属的“交子务”衙门外,几个工匠正小心翼翼地拆卸着门楣上的旧匾。那“交子务”三个字,是太宗皇帝朝名相寇准亲笔所题,笔力浑厚,见证了自天圣元年(公元1023年)以来,这世界上第一家官方纸币发行机构的风雨历程。
新任的钱引务提举官,姓徐名处仁,字择之,应天府谷熟县人氏。他年近五旬,科举出身,历任地方,颇有干才,因在江淮地区整顿茶盐法有功,被徽宗皇帝亲自点将,调任此职。此刻,徐处仁正站在阶下,看着工匠们将一块崭新的匾额挂上,黑漆金字,赫然是“钱引务”三个大字,由当朝尚书右丞蔡京题写,笔法张扬,透着一股新法的锐气。
“徐大人,”一旁的判官周邦彦躬身道,“旧交子已行至四十三界,按照惯例,本界交子明年便要换界。如今官家改‘交子’为‘钱引’,易名更署,正是革故鼎新之意。只是这‘钱引’之名,还需向百姓解释清楚才好。”
周邦彦不仅是个干练的官员,更是名满天下的词人。徐处仁对他颇为倚重,闻言点了点头,目光扫过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说道:“是啊,‘交子’,‘交’字取‘合券取钱’之意,百姓用了近百年,早已习惯。如今改为‘钱引’,这‘引’字,《说文解字》云‘开弓也’,引申为‘指引’、‘凭照’之意。便是说,这张纸券,是官府发给百姓的取钱凭证,凭此照引,即可兑换现钱或充作交易。关键在于,要让百姓相信,这‘引’和过去的‘交子’一样,甚至比过去更可靠。”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沉重:“只是,官家好大喜功,蔡京相公又力主开边拓土,大兴土木。这几年,西北战事不断,东南花石纲耗费无度,内帑空虚,全靠增发交子填补。自崇宁以来,交子发行量屡创新高,界分也越来越短,百姓颇有怨言。我来之前,已听闻四川、陕西等地,交子贬值,民间甚至有拒用者。此次更名,名为‘钱引’,实为整顿,若不能扼制滥发之弊,恐难孚众望啊。”
周邦彦深以为然,眉头微蹙:“大人所言极是。交子初行,备本钱三十六万缗,以铁钱为钞本,界以三年,发行量亦有定数,故能取信于民。而今,本钱早已名存实亡,界分不定,发行量更是随心所欲。去年崇宁五年,仅一界交子便印了两千六百二十五万缗,是天圣初年的数十倍!钱引若不改变此风,换汤不换药,恐‘引’而不‘信’,其危可知。”
徐处仁叹了口气:“我已上书,恳请朝廷恢复钞本,严格限定钱引发行量,每界以旧例为准,不得随意增发。只是……”他没有说下去,但两人心中都清楚,在眼下的朝局下,这样的奏折多半石沉大海。
正说着,一名吏员匆匆来报:“大人,户部送来公文,催促本务尽快赶印大观元年第一界钱引,数量……数量拟定为三千七百万缗。”
“嘶——”周邦彦倒吸一口凉气,“三千七百万?比去年又增了近四成!这如何使得?”
徐处仁脸色铁青,接过公文,只见上面蔡京的朱批赫然在目:“边事孔急,百废待兴,钱引乃国之血脉,当不惜帑藏,以济时艰。”他猛地将公文攥紧,指节发白:“什么济时艰,分明是饮鸩止渴!”
(二)
数日后,大观元年第一界钱引正式开始在京畿地区发行。新的钱引比旧交子略大,纸面印有龙纹图案,加盖了钱引务的朱红大印和防伪花押,制作更为精美。官府也贴出告示,宣传“钱引”之意,称其“引信天下,贯通有无”,并规定旧交子可按一定比例兑换新钱引。
然而,百姓的反应却颇为冷淡。在汴京最大的绸缎庄“锦绣阁”内,掌柜张大户正对着一张崭新的钱引发愁。
“掌柜的,这新钱引,咱们收还是不收?”小伙计小心翼翼地问。
张大户摩挲着钱引,眉头紧锁:“收?怎么收?前几年的交子,一百文的,如今只能当七八十文用。这钱引刚出来,说是‘引信天下’,可谁知道官府会不会又像印交子似的滥印?我听说陕西那边,交子都快成废纸了,拿一摞交子去买东西,人家都摇头。”
旁边一位常来进货的布商接口道:“张掌柜所言极是。我前几日去河北,那边的商人宁愿收铜钱,甚至用实物交易,也不愿要交子。这钱引换汤不换药,官府若是没个章程,没个信用,咱们小本生意,可经不起折腾。”
张大户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可官府有令,赋税可纳钱引,市面上也得流通。咱们做买卖的,哪敢公然违抗?只是这收进来,心里总不踏实。这样吧,暂时收,但要限定比例,大宗交易,最多收三成钱引,其余必须是现钱。小宗交易,也得仔细辨认,别收到假的。”
类似的情景,在汴京乃至大宋的各个角落上演着。徐处仁在任上兢兢业业,试图整顿钱引务,核查钞本,限制发行量,但收效甚微。朝廷的用度如同一个无底洞,不断催促钱引务印钞。大观二年,钱引发行量再次突破四千万缗。到了大观三年,徐处仁苦心维持的局面终于崩溃,钱引大幅贬值,一缗钱引在市面上仅能兑换到三四百文铜钱,民间怨声载道。徐处仁多次上书苦谏,却被蔡京等人斥为“因循守旧,阻挠新法”,最终被罢官调离,改任他职。周邦彦也受到牵连,外放地方。钱引务再次成为朝廷敛财的工具,其信用一落千丈。
(三)
与北方钱引的混乱局面相比,南宋初年,东南地区一种新的信用票据——“会子”,正在悄然兴起,并逐渐展现出强大的生命力。这与钱引的官方强制发行不同,会子的产生,最初源于民间商贸的实际需求,尤其是解决长途贩运中的大额支付难题。
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临安府(今杭州)。经历了“靖康之耻”,宋室南渡,定都临安。北方士族、百姓大量南迁,使得江南地区人口激增,经济迅速恢复和发展。临安、建康、平江(今苏州)等城市成为新的商业中心,商贾云集,舟车辐辏。
然而,铜钱作为主要货币,沉重不便,对于大宗贸易和长途贩运而言,携带和交割都极为困难。当时,南宋政府为了支持前线抗金,急需从江南地区调运粮草。但官府运力不足,常常需要依靠民间商人。于是,一种新的交易模式应运而生。
“王老板,这次辛苦你了!”浙西转运司的勾当公事(办事官员)刘敏对着一位满面风尘的商人拱手道。这位王老板,名唤王有财,是临安府有名的粮商。
王有财连忙回礼:“刘官人客气了!为国效力,运送粮草至淮西前线,是王某的本分。只是……”他话锋一转,面露难色,“这次运了五千石米,路途遥远,耗费巨大。如今货到地头,不知官府何时能兑付货款?”
刘敏面露歉意:“王老板,实不相瞒,前线吃紧,军饷粮草耗费巨大,转运司库中现钱一时不足。不过,朝廷有令,对于承运粮草的商人,除了现钱支付一部分外,还可以用‘茶引’或‘盐引’支付。您看,这是‘会子’,您持此会子,可到两淮盐铁司或榷货务,兑换相应数量的盐引或茶引。这盐引、茶引可是好东西,拿到手,您就可以去产地支取盐、茶,无论贩卖还是自用,都划算得很。”
说着,刘敏递过一张纸质凭证。王有财接过一看,上面写着:“今付给王记粮行米五千石,折合价钱若干贯。准赴两淮盐铁司兑换淮盐二百引。”下面盖着浙西转运司的官印和刘敏的押记。
王有财看着这张“会子”,有些犹豫:“刘官人,这会子……可靠吗?我拿着它去两淮,人家认不认?”
刘敏笑道:“王老板放心!这是官府签发的,等同于支票,怎么会不认?这盐引、茶引是朝廷专卖之物,利润丰厚,多少商人求之不得呢!您想想,您要是运着几千贯铜钱回去,路上多不安全?带着这张会子,轻便安全,到了地头就能换引,岂不方便?”
王有财一想,也有道理。现钱紧张是实情,盐引、茶引确实是硬通货。他咬了咬牙:“好!既然刘官人这么说,王某便信官府一次。这会子,我收了!”
就这样,王有财拿着这张会子,一路前往两淮。到了两淮盐铁司,果然顺利兑换到了二百引淮盐的凭证。他将盐引卖出,获得的利润,比单纯收取现钱还要多些。
这次经历,让王有财对“会子”有了新的认识。他发现,这种“会子”不仅可以用来兑换盐引、茶引等专卖品,在商人之间,也可以互相转让。比如,他手中有一张去平江府兑换丝绸的会子,但他近期要去临安进货,便可以将这张会子转让给需要去平江的商人,对方支付给他一定的现钱或等价的货物。渐渐地,这种原本只是官府与商人之间结算凭证的“会子”,开始在商人圈子里流通起来,成为一种可以转让、支付的信用票据。
(四)
绍兴初年,随着商业的日益繁荣,民间自发印制的“便钱会子”开始出现。这些会子由一些信誉卓着的富商大贾或钱庄铺户发行,上面注明金额、发行者、兑付地点和日期,持有者可以随时到发行者那里兑换现钱或货物。由于这些会子携带方便,信用良好,解决了铜钱运输不便的难题,深受商人和百姓的欢迎。
在临安府的“钱市巷”,有一家名为“丰裕钱庄”的铺子,老板姓吴,人称“吴老板”。丰裕钱庄是临安城里最早开始发行便钱会子的钱庄之一。
这天,吴老板正在柜台后核对着账目,一位常客,绸缎商李老板匆匆走进来。
“吴老板,救急啊!”李老板擦着汗说。
“李老板何事如此匆忙?”吴老板放下算盘,问道。
李老板道:“我刚接了一笔大生意,要去苏州进一批上等的宋锦,货款需要五千贯。我手头现钱不足,库房里倒是有不少绸缎,可一时半会儿也变不了现。这可如何是好?”
吴老板微微一笑:“李老板莫急。五千贯现钱,确实不好携带。这样,你在我这里存足相应的保证金,或是用你的绸缎存货做抵押,我给你开几张‘丰裕会子’。每张面额五百贯,共十张。你拿着这会子去苏州,那里有我们丰裕钱庄的分号,你可以随时兑付现钱,或者直接用会子支付给绸缎商。他们若是信得过我丰裕钱庄,定会接受的。”
李老板喜出望外:“此法甚好!吴老板真是我的救星!丰裕钱庄的会子,在江南一带信誉极好,别说苏州,就是去建康、扬州,人家也认!好,就这么办!”
很快,吴老板便开具了十张丰裕会子,交给李老板。李老板拿着薄薄的一叠纸片,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千恩万谢地走了。
这种由民间钱庄发行的便钱会子,因其灵活性和便利性,迅速在东南地区流行起来。它们与官方发行的钱引不同,没有强制流通的权力,全凭发行者的信誉和实力。发行者通常会储备一定比例的准备金(所谓“见钱桩管”),以应对兑付需求,一般准备金比例在三成到四成之间,这便是史料中记载的“要有三成至四成之准备金才可发行”。这种做法,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会子的信用。
然而,民间会子的兴起,也带来了新的问题。一些信誉不佳的商家见有利可图,也纷纷效仿发行会子,却不准备足够的准备金,甚至有人恶意发行“虚会”、“伪会”,骗取钱财,到期无法兑付,引发纠纷。同时,官方对于这种民间自发的信用票据,也开始加以关注和干预。
(五)
绍兴三十年(公元1160年),宋高宗赵构在位的最后一年。此时,民间会子的流通已经对官方货币体系产生了深远影响。时任户部侍郎的钱端礼,敏锐地意识到了会子的巨大潜力。他向朝廷上书,认为民间会子虽便利商贸,但“良莠不齐,难以监管,易生奸弊”,建议由官方设立专门机构,发行“官会子”,统一管理,以规范市场,增加财政收入。
当时,南宋与金国战事又起,军费开支浩大,财政拮据。宋高宗和宰相秦桧(此时秦桧已死,但其党羽仍在)正愁没有新的敛财手段,钱端礼的建议正中下怀。于是,朝廷下诏,在临安府设立“行在会子务”,由户部直接管辖,正式发行“官会子”,又称“东南会子”。
官会子最初以一贯为一会,后来增发二百文、三百文、五百文三种面额。规定“其会子与见钱并行”,可以用于缴纳赋税,购买官物。为了取信于民,朝廷起初也规定了一定的发行限额和准备金制度,并承诺“三年一界”,界满以旧换新。
官会子的发行,初期确实起到了弥补铜钱不足、促进商贸流通的作用。尤其是在东南地区,会子使用极为普遍,甚至超过了铜钱。李老板、王有财这样的商人,出门经商,往往只带少量现钱,其余皆用会子支付。
然而,好景不长。宋廷很快便重蹈了北宋钱引的覆辙。一旦遇到财政困难,比如战争、灾荒、皇室奢靡等,朝廷便会忘记当初的承诺,下令会子务大量印行会子。
宋孝宗乾道年间,还算有所节制。但到了宋光宗、宁宗以后,会子发行量便如同脱缰野马,一路飙升。从最初的每界一千万贯,到后来的数千万贯,甚至上亿贯。所谓的“三年一界”也变成了“十年一界”,甚至新旧界并行。准备金更是被挪用一空,形同虚设。
嘉定年间,一位名叫叶适的思想家在其《水心别集》中痛心疾首地写道:“自会子之法行,而执契者不获,持券者不售,县官无现钱以给用,民间无现钱以交易。……会子日益多,钱日益少,物价日益高,而民日益困。”
曾经便利商民的会子,如今变成了官府掠夺民间财富的工具。会子不断贬值,“褚币(即纸币)轻如纸”成为常态。百姓为了规避风险,纷纷囤积铜钱,或将资产转移为土地、房产等实物,正常的商品经济秩序遭到严重破坏。
除了会子,南宋还发行过一种名为“关子”的票据。关子最初的性质与早期的会子有些类似,也是一种政府与商人之间的信用凭证。比如,政府要招募商人运输粮草到边境,便先发给商人“关子”,商人持关子到京城或指定地点领取现钱或茶盐等专卖品。因此,关子最初也被称为“现钱关子”。
后来,关子的功能逐渐演变,开始作为一种可以流通的纸币使用。宋理宗景定年间,贾似道当权,为了解决财政危机,发行“金银见钱关子”,取代已经严重贬值的会子。规定关子一贯折合会子三贯,同时强制民间用金银、铜钱兑换关子。但由于发行无度,准备金不足,这种关子很快也步了会子的后尘,迅速贬值,民间怨声载道。
“关子,关子,‘关’住了百姓的钱袋子!”临安街头,有小贩一边叫卖,一边无奈地抱怨着,“一张关子,昨天还能买两个烧饼,今天就只能买一个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从北宋的交子、钱引,到南宋的会子、关子,宋王朝在纸币的探索之路上,留下了深刻的教训。它们曾经凭借领先世界的金融智慧,创造了辉煌的纸币文明,极大地促进了商品经济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