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的台阶,一共九十九级。
每一级都由整块的黑色玄武岩铺就,在深秋的晨光下,泛着冷硬如铁的光泽。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九十九级台阶,是通往权力巅峰的天梯;
而对于今日的荆轲来说,这不仅是通往死亡的单行道,更是一条用无数谎言、鲜血和隐忍铺就的——修罗路。
秦王政二十年(前227年),冬。
咸阳宫,麒麟殿。
按照嬴政的旨意,今日举行的是大秦最高规格的“九宾大礼”。
宫门大开,旌旗蔽日。
从宫门到大殿,数千名秦军锐士身披重甲,手持长戈,如同黑色的森林般肃立两旁。
他们脸上戴着青铜面具,看不清表情,只有那一双双透过面具孔洞射出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每一个进入这片领地的人。
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这便是大秦的“势”。
※
“宣——燕国使臣荆轲、副使秦舞阳觐见!”
内侍尖锐高亢的声音,如同鹤唳,穿透了层层宫阙。
荆轲深吸了一口气。
他穿着燕国的使节服饰,手中捧着那个装着樊於期首级的木匣。
他的步伐很稳,脸上甚至带着一丝那种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进城时的、恰到好处的恭顺与敬畏。
走在他身后的,是年仅十三岁就敢当街杀人的勇士,秦舞阳。
秦舞阳手中捧着的,是那卷价值连城的督亢地图。
然而,当这位在燕国市井中横着走的少年,真正踏上这九十九级台阶,真正感受到那种排山倒海般的帝王威压时——
他崩了。
每走一步,他的腿就在颤抖。
每看一眼两旁那些如狼似虎的秦军,他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当他们终于走到大殿门口,隔着那道高高的门槛,看到殿内那个高居王座、黑袍蔽体、宛如神明般的影子时。
秦舞阳的双腿一软,竟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呃……呃……”
他浑身筛糠,冷汗如雨下,手中的地图匣子撞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瞬间被打破。
“嗯?”
王座之上,嬴政微微皱眉。
她那双锐利的凤目,透过冕冠垂下的玉旒,射向门口。
“使者何故色变?”
两旁的秦国群臣也纷纷按剑,目光警惕,甚至有人已经开始怀疑:“此人神色惊恐,莫非心中有鬼?”
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致。
只要秦舞阳再说错一句话,甚至哪怕只是再哆嗦一下,这就是一场万劫不复的屠杀。
就在这时,一阵爽朗的笑声响了起来。
“哈哈哈!”
荆轲笑了。
他没有跪下,而是转过身,像看着一个不争气的弟弟一样,看着瘫在地上的秦舞阳。
然后,他从容地向嬴政躬身行礼,脸上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
“大王恕罪。”
他的声音平稳,没有一丝颤抖。
“这北方蛮夷之地的粗鄙野人,一辈子没见过世面。今日初次得见天子之威,吓破了胆,让大王见笑了。”
“请大王宽恕他的失态,让他能完成使命,毕竟……这督亢的地图,还在他手里呢。”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解释了秦舞阳的恐惧(是因为秦王威仪太重),又巧妙地拍了嬴政的马屁(天子之威)。
嬴政听了,眼中的疑虑消散了几分,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受用的笑意。
是啊。
六国之人在大秦的威严面前,不就该是这副屁滚尿流的德行吗?
“罢了。”
嬴政挥了挥手,声音慵懒而威严。
“起不来,就不用起来了。”
她指了指荆轲。
“那个野人留在下面。荆轲,你把樊於期的头,还有地图,拿上来。寡人要亲自过目。”
“唯。”
荆轲低头应诺。
他转身,从还在发抖的秦舞阳手中取过地图。
在两人手指触碰的瞬间,荆轲狠狠地捏了一下秦舞阳的手腕。
那是最后的告别。
然后,他转过身,捧着那个决定天下命运的木匣和地图,独自一人,踏入了那座深不见底的麒麟殿。
※一步,两步,三步。
大殿很空旷。
按照秦国的律法,大殿之上,除了秦王,任何人都不得携带兵器。
所有的侍卫(郎中),都手持兵器站在殿下的台阶下,没有诏令,不得上殿。
也就是说,在这大殿的高台之上,此刻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渴望土地的帝王。
一个是怀揣毒刃的刺客。
荆轲走到了王案之前。
距离,十步。
他先打开了那个木匣。
一股石灰味扑面而来。
樊於期那颗早已失去血色的人头,静静地躺在里面,双目依旧圆睁,死死盯着上方。
嬴政探身为看。
看到昔日叛将如此下场,她心中的最后一点戒备也放下了。
她长叹一声:“樊将军,别来无恙啊。看来燕丹为了讨好寡人,确实下了血本。”
“大王。”
荆轲恭敬地举起手中的竹简。
“这是督亢地图。此地肥沃,纵横六百里,今皆献于大王。”
“呈上来。”
嬴政的身体微微前倾。
她对土地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荆轲捧着地图,一步步走上王台。
九步。
八步。
七步。
直到他跪坐在嬴政的案前。
两人的距离,已不足咫尺。
荆轲甚至能闻到这位女帝身上那股特有的、混合着墨香与安神药味的清冷气息。
他开始慢慢地、慢慢地展开地图。
“大王请看,这里是督亢的边界,这里是河流,这里是良田万顷……”
随着地图一点点展开,燕国那片肥沃的土地,在嬴政眼前铺陈开来。
嬴政看得入神。
她的目光贪婪地在地图上巡视,仿佛已经在脑海中规划着如何在这里设立郡县,如何征收赋税。
地图很长。
卷轴在案几上缓缓滚动。
在这个过程中,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大殿里静得只能听到呼吸声,和卷轴摩擦案几的沙沙声。
荆轲的手很稳。
他的眼睛没有看嬴政,而是死死盯着地图的末端。
他在等。
等那个终点的到来。
终于。
地图展开到了最后一寸。
那是督亢的最南端。
而在那卷轴的最核心处,在那最后一层丝帛之下,一抹令人心悸的寒光,陡然出现。
那是一把匕首。
泛着幽蓝色的毒光,如同一条潜伏已久的毒蛇,终于吐出了信子。
图穷,匕见。
就在这一瞬间,空气凝固了。
嬴政愣住了。
她的目光还停留在地图上,大脑甚至还没来得及处理眼前出现的这个“异物”。
但荆轲动了。
这一刻,那个谦卑的使臣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剑客。
他的左手如闪电般探出,一把抓住了嬴政那宽大的袖口!
右手抄起匕首,带着樊於期的血仇,带着燕国的绝望,带着他自己的性命,向着嬴政的胸口——
狠狠刺去!
“啊!!!”
嬴政发出了一声惊叫。
那是本能的恐惧。
在生死的刹那,她多年习武练就的身体反应救了她。
她没有向后退(因为坐在榻上退无可退),而是猛地向侧面一跃,试图站起来。
“嘶啦——”
一声裂帛之音。
那件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黑色龙袍,那只被荆轲死死抓住的袖子,竟然被她这拼死一挣,生生扯断!
半截袖子留在了荆轲手中。
而嬴政,虽然狼狈,却借着这断袖之机,从剑锋下滚落到了地上。
“哪里走!”
荆轲一击不中,扔掉断袖,手持匕首,如附骨之疽般扑了上来。
此时的嬴政,披头散发,满脸惊恐。
她想拔剑。
可是那把象征威仪的“定秦剑”太长了!
足足有七尺长!
而且剑鞘上有卡扣,在极度的慌乱中,加上她又是倒在地上的姿势,那把剑卡在剑鞘里,怎么拔也拔不出来!
“来人!护驾!护驾!!!”
嬴政嘶吼着,声音因为恐惧而破音。
但大殿实在太大了。
殿下的侍卫听到了喊声,可是按照秦法,没有诏令不得上殿。
他们愣在原地,手持长戈,却不敢越过那道台阶。
而殿上的文官们,手中只有笔和竹简。
他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一个个张大了嘴巴,却做不出任何反应。
这一刻。
在这座拥有百万大军、如铁桶一般的咸阳宫里。
这位即将统一天下的始皇帝。
竟然陷入了孤立无援、只能靠自己的一双脚来逃命的——
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