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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雾锁重山

山雾浓得化不开,像是天上哪位神仙打翻了熬药的陶罐,泼洒下这满世界的乳白与潮湿。时值深秋,孝文山脉深处,寒意已如跗骨之蛆,透过单薄的麻布衣衫,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

林顺背着几乎与他等高的柴捆,像一头倔强的小兽,在几乎无法辨认的山道上艰难挪移。他的草鞋早已被露水和泥泞浸透,每踩一步,都发出“咕叽”的声响,在这片被浓雾吞噬了其他声音的死寂里,显得格外清晰。柴捆很沉,是新砍的硬木,棱角分明,隔着薄薄的衣衫,硌得他年轻的脊背生疼。但这疼痛,远不及他心中焦灼的万分之一。

他本不该在这个时辰,出现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往常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砍好足量的柴火,挑到三十里外的青石镇上去换几个铜板,然后赶在日头偏西前回家,为病榻上的母亲熬药、做饭。

可今天不行。

脑海里再次闪过清晨离家时的画面:昏暗的茅屋里,母亲侧卧在铺着干草的土炕上,用尽全力压抑着咳嗽,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像风中残破的蝶。然后,那刺目的、暗红色的血,溅在了她捂嘴的粗布帕子上,也溅在了林顺的心尖上。

“娘……”林顺当时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了,手里的水碗差点摔在地上。母亲却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气若游丝:“顺儿……莫慌……老毛病了……你去镇上……当心些……”

老毛病?林顺心里跟明镜似的。母亲的病,是多年积劳成疾,加上父亲早逝后忧思过重,一日重过一日。镇上的郎中来瞧过几次,开了几副温吞的方子,吃了总不见好,反而愈发沉重。郎中也只是摇头,说这是“心病”引动的“身病”,药石效力有限,除非能找到真正的神医,或有造化……

神医?

一个近乎传说般的名字,伴随着山民们敬畏交加的窃窃私语,浮现在林顺脑海——扁衣子。

住在孝文山最深处、药谷之中的怪医。有人说他是活神仙,能肉白骨活死人;有人说他是山精鬼魅,性情乖张,见死不救是常事,索要的诊金更是稀奇古怪,甚至可能是求医者的一只眼睛或一段寿命。更有甚者,说那药谷周围有灵兽守护,擅入者,往往踪迹全无。

林顺从未见过扁衣子,关于他(或她?传言莫衷一是)的一切,都只是模糊的碎片。但此刻,看着母亲咳出的鲜血,林顺知道,他没有任何犹豫的余地了。镇上的郎中已无能为力,这茫茫孝文山,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的稻草,就是那个神秘莫测的扁衣子。

他迅速将母亲安顿好,烧足了热水,将最后一点能吊命的草药煎上。然后,他换上了唯一一双还算完整的草鞋,将平日里省吃俭用、加上今日卖柴预备换米的钱小心包好,又特意带上了前几日在山崖边侥幸采到的、一直没舍得卖的两株品相不错的黄精和一小把血蓟草——万一神医看得上呢?最后,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从炕席底下摸出了一本用油布包了又包的、边角都卷烂了的旧书——《肘后备急方》。这是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上面除了父亲的笔迹,还有林顺自己根据摸索和向镇上郎中请教后,歪歪扭扭写下的批注和画下的草药图。或许,这能证明他并非完全不通医理,能增加一点说服力?

他将这些东西仔细收进一个自己用竹篾编的小箱子里,又拿起柴刀,毅然决然地踏入了浓雾之中。他甚至没顾上去砍新的柴火,而是背上了昨天砍好、原本打算今天去卖的那一大捆最沉、最压手的硬木。他想着,若是能请动神医,这捆柴或许能抵一部分诊金?若是请不动……这沉重的分量,也能稍微压抑一下他内心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慌和无力感。

山越来越深,路早已消失。林顺全靠平日里打柴对山形的熟悉和一股狠劲,朝着传说中药谷的方向摸索。浓雾不仅遮挡视线,连声音也似乎吸收了,四周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的喘息和心跳,擂鼓般敲击着耳膜。

突然,一声凄厉怪异的啼叫划破寂静,像是夜枭,却又带着几分像婴儿啼哭的尖锐,听得人毛骨悚然。

林顺猛地停下脚步,心脏骤缩。他循声望去,隐约看见左侧不远处一棵歪脖子老树的枯枝上,挂着一个东西。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几步,眯起眼仔细辨认。

那是一个用粗糙木片钉成的牌子,上面用某种暗红色的、已经发黑的颜料,画着一个狰狞的骷髅头,下面还有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禁地”!

骷髅画得十分传神,那两个字的红色颜料,在潮湿的雾气浸润下,仿佛还在缓缓流淌,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木牌下方,还散落着几块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小骨头,更添了几分诡异。

这就是传说中的警示牌?林顺听老樵夫提起过,说药谷入口有“鬼枭啼血,白骨指路”的标记,擅入者凶多吉少。看来,传言非虚。他距离药谷,应该不远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林顺握紧了手中的柴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回头望了望来路,早已被浓雾吞没。前方,是未知的危险和渺茫的希望;后退,是母亲被病痛折磨、可能逐渐熄灭的生命之火。

他没有退路。

林顺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带着腐殖质和草药混合气味的空气,将背上的柴捆又往上颠了颠,勒紧肩头的麻绳,目光重新变得坚定。他绕开那块令人不安的警示牌,选择了一个看起来稍微好走些的坡地,继续向上攀爬。

脚下的落叶层越来越厚,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沙沙的声响。周围的树木也愈发高大奇特,许多是他从未见过的品种,枝叶形态怪异,在雾中影影绰绰,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空气中那股草药的味道也越来越浓,其中夹杂着一些甜腻的、或是苦涩的、甚至是腥臊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而令人头晕目眩的氛围。

林顺努力分辨着方向,同时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他知道,这片区域毒虫猛兽出没,而且按照传说,扁衣子肯定设下了不少机关或障眼法。他必须万分小心。

又往前艰难行进了约莫半个时辰,眼前的雾气似乎淡了一些。隐约地,他听到了一丝微弱的水流声。循着水声走去,穿过一片茂密的、散发着奇异清香的竹林,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隐藏在群山环抱中的山谷入口。谷口狭窄,仅容两三人并行,两侧是刀削斧劈般的峭壁。最令人惊异的是,谷内的雾气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束缚着,只在谷口上方翻滚,却不涌入谷中,使得谷内的景物清晰可见。

与外面深秋的萧瑟截然不同,谷内竟是温暖如春!放眼望去,是一片生机勃勃的药圃,阡陌纵横,整齐地种植着各种奇花异草。有些草药开着绚烂的花朵,有些结着奇特的果实,有些叶片呈现出金属或宝石般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香,深吸一口,竟让人觉得精神一振,连日的疲惫都缓解了几分。

“这就是药谷……”林顺看得呆了,他从未见过如此多、如此珍贵的药材生长在一起。那株叶片边缘泛着金光的,莫非是千金难求的金线莲?那棵结着赤红小果的,难道是朱砂根?还有那片紫莹莹的花朵,像是传说中的紫灵芝伴生花……

母亲有救了!这个念头如同烈火般瞬间点燃了林顺的心。他激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顾不上疲惫,加快脚步就向谷内走去。

然而,就在他一只脚踏入谷口,目光被药圃深处一株尤其显眼的植物吸引时,异变陡生!

那株植物生长在一块温润的白玉石旁,高约尺许,枝叶翠绿欲滴,顶端结着一颗鸽卵大小、红得剔透欲滴的果实。最奇特的是,它的根茎部分,竟然隐隐呈现出类似孩童五官的轮廓,在周围氤氲的灵气环绕下,仿佛有了生命。

“灵参!”林顺脑中闪过一个从药书上看到的传说。难道这药谷里,竟有这等天地灵物?

或许……或许这灵参能救母亲的命?这个念头如同魔咒般诱惑着他。他下意识地向前伸出手,想要触碰一下那颗诱人的果实。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那红色果实的瞬间——

“嗷呜——!”

一声低沉、充满警告意味的咆哮,如同炸雷般在他身后响起!伴随着咆哮,一股腥风扑面而来!

林顺浑身汗毛倒竖,猛地回头!

只见一头体型硕大得超乎想象的白狼,不知何时已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不足三丈远的地方!这头白狼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在谷内明亮的光线下,毛发如同上好的绸缎般流光溢彩。但最令人胆寒的,是它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此刻正冷冷地盯视着林顺,充满了野性、警惕和毫不掩饰的杀意。它微微呲着牙,露出锋利的獠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庞大的身躯微微下伏,做出了随时准备扑击的姿势。

林顺吓得魂飞魄散,大脑一片空白,连背上的柴捆都感觉不到重量了。他本能地想要后退,却发现自己双腿发软,动弹不得。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再有任何轻举妄动,这头神骏而恐怖的白狼就会瞬间扑上来,将他撕成碎片!

药谷的守护灵兽!传说竟然是真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冰冷、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如同冰锥般刺破了凝滞的空气:

“哪里来的不知死活的东西,敢动我的灵参?”

声音来自白狼身后的方向。林顺艰难地移动视线,看到一个身影从一丛茂盛的紫云英后缓步走出。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衣,宽宽大大,更显得身形瘦削。头发随意地用一根木簪绾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遮住了部分面容。但林顺能清晰地看到,那是一张苍白而清癯的脸,看不出具体年纪,眉宇间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倦怠和冷漠。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眼睛,深邃得像古井寒潭,看向林顺的目光,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种看待死物般的审视。

这就是扁衣子?竟然是个女子?

林顺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信息,求生的本能和救母的执念让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也顾不上那虎视眈眈的白狼,带着哭腔嘶喊道:“神医!扁衣子神医!求求您救救我娘!我娘她……她快不行了!”

他手忙脚乱地放下背上的柴捆,又急忙打开那个宝贝似的篾箱,将里面的黄精、血蓟草,还有那本《肘后备急方》,以及那个小心包裹着的钱袋,一股脑地捧在手上,高高举起,像是捧着全部的希望和卑微的贡品。

“我……我叫林顺,是山下小林村的樵夫!这是我所有的积蓄,还有我采的药,我……我还认得些草药,可以给您当牛做马!求您发发慈悲,救我娘一命吧!”

扁衣子的目光淡淡扫过林顺手中那些寒酸的“筹码”,最后,落在了那本边角磨损的《肘后备急方》上。她的眼神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她的视线又移开,落在了林顺因长途跋涉而磨破、沾满泥泞的草鞋和裤腿上。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林顺这才注意到,她纤细的手腕上,戴着一串用细小红豆般果实穿成的手链,而她的手指间,把玩着一枚小小的、古旧的铜铃。那铜铃样式奇特,上面似乎刻着模糊的纹路。

山谷里有微风吹过,带来远处瀑布的水汽。扁衣子手中的铜铃,似乎极其轻微地、发出了一声几乎难以察觉的颤音。

扁衣子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更加冰冷,甚至带上了一丝……厌烦?

她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寒冷,带着不容置疑的驱赶意味:

“滚。”

“我不医人,很久了。”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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