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刀背寻踪
离开黑风峡那令人窒息的压抑地带，扁衣子并未感到丝毫轻松。
蒲世贞巢穴外那瞬间湮灭蛊虫的恶毒阵法，如同一道冰冷的铁幕，昭示着强行闯入的代价。她需要钥匙，或者说，需要一个足以让蒲世贞措手不及的破绽。
刀背岭，成了她此刻唯一的希望。那里有赤石脂，是配制“相思断肠散”的关键辅料之一。
蒲世贞若在此地活动，必然会在采集点留下痕迹，而这些痕迹，或许能揭示他的弱点，或是另一条通往其巢穴的隐秘路径。
夜色依旧浓重，但东方的天际已透出一丝微不可察的鱼肚白。
扁衣子借着这微弱的光线，在林顺勾勒的地图指引下，向着刀背岭的方向疾行。
她的速度极快，身影在嶙峋的山石和茂密的灌木丛中时隐时现，如同一只适应了黑暗的灵猫。
刀背岭，顾名思义，山脊陡峭如刀锋，两侧是深不见底的幽谷。
与黑风峡的阴湿诡异不同，刀背岭更多是裸露的岩石和稀疏的耐旱植被，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干燥的、带着矿物气息的山风。
根据林顺的描述，那处有暗红色岩石、藤蔓被新近砍断的崖壁，位于刀背岭的南侧中段。那里日照充足，岩层结构特殊，正是赤石脂可能富集的地带。
扁衣子没有直接攀上刀背岭的主脊，而是选择从相对平缓的南坡迂回而上。
她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小心，不仅要注意脚下湿滑的碎石和松动的岩块，更要时刻警惕可能存在的陷阱或警戒装置。
蒲世贞心思缜密，绝不会只在老巢设防。
果然，在接近半山腰一处视野开阔的岩石平台时，扁衣子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平台边缘的几丛荆棘，有被利器整齐切断的痕迹，断口还很新鲜。
而在平台中央一块较为平坦的岩石上，残留着几滴已经干涸发黑的、不易察觉的蜡泪，旁边还有几个浅浅的、像是放置过某种器皿的圆形压痕。
这里有人停留过，而且时间不长。是在了望？还是在……进行某种仪式或操作？
扁衣子蹲下身，指尖沾起一点蜡泪，凑近鼻尖闻了闻。除了蜂蜡本身的气味，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类似于硫磺和某种香料混合的古怪味道。
她又在压痕周围仔细搜寻，在岩石缝隙里，发现了几粒比沙子略大、呈现暗红色的结晶颗粒。
赤石脂的碎屑！而且纯度很高！
扁衣子心中一动。看来这里不仅是采集点，更可能是一个临时的加工或观察点。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
从这个平台望去，恰好能俯瞰大半个小林村，以及通往黑风峡方向的路径。视野极佳。
蒲世贞在此停留，绝不仅仅是采集药材那么简单。他很可能在此监视村中的动静，尤其是她扁衣子的动向！
这个发现让扁衣子后背微微发凉。对手的谨慎和掌控力，远超她的预估。她不再停留，继续向上攀爬，目标直指林顺所说的那面崖壁。
越往上，山路越发险峻。有些地方几乎需要徒手攀爬，尖锐的岩石边缘刮得她手掌生疼。
但她毫不在意，全神贯注于寻找线索。
终于，在晨曦微露，天光勉强能够照亮山体轮廓的时候，扁衣子找到了那面崖壁。
它位于刀背岭南侧一处向内凹陷的避风处，崖壁并非完全垂直，而是带着一定的坡度，上面覆盖着厚厚的风化物和稀疏的藤蔓植物。
正如林顺所说，有一片约莫丈许方圆的区域，藤蔓被人为地清理掉了，露出了底下暗红色的岩体。
那红色并非均匀分布，而是如同血脉般蜿蜒交织，在灰白色的基岩上显得格外醒目。这就是富含赤石脂的矿脉露头。
扁衣子没有立刻靠近。她潜伏在远处一块巨石之后，仔细观察。
崖壁下方散落着不少新近崩落的碎石和砍断的藤蔓枝条。
在靠近岩壁根部的一小块相对平整的地面上，她看到了更多清晰的、与黑风峡谷口同款的怪异靴印！脚印杂乱，似乎在此徘徊了不短的时间。
更让她注意的是，在岩壁上一个不易察觉的裂缝处，似乎塞着什么东西。
那东西颜色与岩石相近，若非她眼力极佳，几乎难以发现。
扁衣子耐心等待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确认周围没有任何动静后，才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行过去。
她没有先去查看那裂缝，而是先仔细检查了地面的脚印和散落的碎石。
她从药囊中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透明蛇蜕纸和一小盒特制的药粉。
她将药粉轻轻洒在几个最清晰的脚印上，药粉与脚印中可能残留的微量汗渍、皮屑发生反应，散发出极其微弱的、只有她才能分辨的特定气味。
她小心地用蛇蜕纸覆盖上去，将气味样本采集保存。这或许将来能用来追踪或识别蒲世贞。
做完这一切，她才将目光投向那道岩缝。
她取出银针，小心翼翼地拨开缝隙边缘的苔藓和尘土。里面塞着的，竟然是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约莫手指粗细的竹管！
扁衣子的心猛地一跳。这极可能是蒲世贞用来传递信息或存放重要物品的隐秘容器！
她没有贸然用手去取。谁知道上面是否涂有剧毒或设有机关？
她再次用银针试探，轻轻触碰竹管表面，仔细感知。
银针没有变色，也没有触发任何机括。但她仍不放心，从药囊中取出一双薄如皮肤、却刀枪不入的天蚕丝手套戴上，这才小心翼翼地，用银针配合手指，一点点将竹管从岩缝中抽了出来。
竹管入手冰凉，表面打磨得十分光滑，两端用蜜蜡严密封死。扁衣子将其凑到耳边，轻轻摇晃，里面传来极轻微的、纸张卷动的窸窣声。
是密信？还是……配方？
扁衣子强压下立刻打开查看的冲动。此地不宜久留。
蒲世贞随时可能返回，或者通过其他方式监控此地。她必须尽快离开，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再行查验。
她将竹管小心收入怀中贴身藏好，又迅速将现场恢复原状，抹去自己来过的痕迹。然后，她毫不犹豫，沿着来路，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向山下撤离。
当她重新回到刀背岭脚下，隐入茂密的森林中时，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朝霞。金色的阳光穿透林间的雾气，洒下斑驳的光点。
但扁衣子心中却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种与时间赛跑的紧迫感。
怀中的竹管如同一个烫手的山芋，也可能是一个通往真相的钥匙。她必须尽快破解其中的秘密。
她没有返回小林村，而是选择了一个距离黑风峡和刀背岭都相对较远、且极为隐蔽的林中洞穴作为临时据点。
这个洞穴是她多年前采药时偶然发现的，入口隐蔽，内有清泉，十分安全。
进入洞穴，确认四周无人跟踪后，扁衣子才点燃一小截带来的蜡烛。微弱的烛光在洞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她盘膝坐下，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有些急促的心跳，再次取出了那个油布包裹的竹管。
她用匕首小心翼翼地刮开一端的蜜蜡，露出里面塞着的软木塞。拔掉木塞，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药草和特殊墨汁的气味飘散出来。她用一根细长的银探针，从竹管内轻轻勾出了一卷卷得紧紧的字条。
字条用的是上好的宣纸，纸质细腻，但上面的字迹却并非笔墨书写，而是一种用特殊药液写就的、略显诡异的暗红色字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扁衣子凝神细看，当看清最开头几个字时，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纸上赫然写着——
“青囊师妹如晤：暌违七载，别来无恙否？”
这短短一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扁衣子的视网膜上，也烫在她的心上。握着字卷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烛火摇曳，映得她苍白的脸上光影明灭，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青囊。
这个名字，连同它所承载的一切——药谷的晨钟暮鼓，师父的谆谆教诲，同门间的切磋砥砺，以及……那场最终导致决裂的、关于医道正邪的激烈争执，还有虎头坳那个雨夜里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冰冷的尸体——如同被封印了七年的火山，在这一刻，被这简短的称呼彻底引爆。
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有“沈青囊”这个名字。七年来，她只是扁衣子，一个遍体鳞伤、自我放逐的孤魂野鬼。
蒲世贞！果然是他！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恍然大悟的释然，而是更深沉的寒意和滔天的愤怒。
他不仅知道她在这里，更用这种近乎戏谑的方式，揭开了她最深的伤疤。这封信，不是问候，是战书，是嘲讽，是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玩弄。
扁衣子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情绪，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深吸一口气，洞穴内微凉而带着土腥味的空气让她灼热的肺腑稍微冷静。她必须看下去，看这个疯子到底想说什么。
她将字卷完全展开，借着摇曳的烛光，逐字逐句地阅读下去。那暗红色的字迹，仿佛是用干涸的血混合着某种药液书写而成，透着一股邪异。
“闻师妹隐居孝文，悬壶济世，仁心不改，为兄心甚慰之。然，世道险恶，人心叵测，师妹秉性纯良，恐难察奸佞。犹记当年虎头坳旧事，猎户愚顽，稚子夭折，师妹引咎自逐，耿耿于怀至今。每思及此，为兄未尝不扼腕叹息。”
看到这里，扁衣子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他竟敢提虎头坳！用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将一场血腥的惨剧归咎于“猎户愚顽”和她的“引咎自逐”？
那刻意拖延救治、最终引发冲突的，难道不是他蒲世贞暗中做的手脚吗？
虽然她至今没有确凿证据，但那种种巧合，那种只有在场精通药理的少数人才能制造的“意外”，让她无法不怀疑！
信的内容继续：
“今偶得上古残卷《幽冥药典》，方知天地之大，医道之广，非拘泥于‘仁心’二字可窥其全貌。毒可杀人，亦可活人；药可救命，亦可索命。阴阳相生，善恶同源。师妹囿于旧念，画地为牢，岂非可惜？”
“近日偶感风寒，需以‘相思引’入药，调和阴阳。闻孝文山有‘百年石斛’与‘赤石脂’乃不二之选，故遣人寻之。不料山下村民愚昧，竟误食药引，酿成祸端，实非为兄本意。然，祸福相依，此劫或可助师妹勘破‘医者仁心’之虚妄。见死必救，然救得一人，救得天下人否？救得其身，救得其心否？”
“黑风峡内，幽洞之中，为兄备下清茶一盏，静候师妹大驾。一别七载，愿与师妹品茶论道，共参《药典》之玄奥，化解昔日之芥蒂。若师妹执意拘泥过往，为兄亦不勉强。只是……峡谷幽深，毒瘴弥漫，村民无辜，恐再生不测。何去何从，望师妹慎决。”
“师兄蒲世贞，手书。”
信的内容到此戛然而止。
扁衣子缓缓放下信纸，烛光下，她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冰封千里的极寒。
这封信，信息量巨大，且字字诛心。
首先，蒲世贞毫不掩饰地承认了投毒事件是他所为，却将其轻描淡写为“村民误食药引”，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其无耻程度，令人发指。
其次，他亮出了底牌——《幽冥药典》。这本传说中的邪门毒经，竟然真的落入了他的手中！这解释了他为何能配制出“相思断肠散”这等奇毒。他不仅是在报复，更是在炫耀，在挑衅，试图用这本邪典来颠覆她坚守的医道信念。
他直接点明了见面地点——黑风峡内的幽洞。
这是赤裸裸的邀请，也是毫不掩饰的威胁。
“品茶论道”是假，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是想要她手中的《肘后备急方》真本？
还是想逼她认同他那套“毒亦可活人”的歪理邪说？
抑或是……更可怕的企图？
最后，也是最阴险的，是他用村民的安危作为要挟。
“峡谷幽深，毒瘴弥漫，村民无辜，恐再生不测。”这句话明白无误地告诉她：如果她不赴约，那么接下来，小林村将面临更可怕、更广泛的毒害袭击。他将整个村庄的人命，当成了逼迫她就范的筹码！
好一个蒲世贞！好一个“师兄”！
扁衣子闭上眼，脑海中飞速闪过七年前的种种片段。
蒲世贞的天赋毋庸置疑，甚至在某些偏门毒理上远超同侪，但他心术不正，痴迷于各种诡谲霸道的药方和毒术，认为传统的“救死扶伤”是迂腐和软弱。
师父多次训诫，他却阳奉阴违，最终因试图用活人试验新药而被逐出药谷。临行前，他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怨毒和不甘。
原来，这七年来，他并未放弃，反而在邪路上越走越远，如今更是得到了《幽冥药典》，实力和野心都今非昔比。
他选择在此时此地发难，绝非偶然。他是在向她证明，他选择的道路才是“正确”的，他要用血淋淋的现实，摧毁她的一切信念。
虎头坳的旧债，医道理念的冲突，如今再加上小林村百余口人的性命……所有的矛盾，都已无法调和。
这一战，避无可避。
扁衣子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清明和决绝。
恐惧和愤怒都被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冷静。她很清楚，赴约，是九死一生。蒲世贞既然敢邀请，必然布下了天罗地网。
但若不去，以他如今丧心病狂的程度，小林村必将生灵涂炭。
她没有选择。
但，她也不会任人宰割。
她重新仔细检查了信纸和竹管。
信纸的材质、墨迹的成分，都可能隐藏着线索。
她用小刀轻轻刮下一点暗红色的墨迹，放在鼻尖仔细嗅闻，又用银针蘸取少量，测试其反应。
墨迹中除了朱砂和几种常见的固色药液外，果然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黑风峡内那种腐朽气息和某种花香混合的味道。
这味道，很可能与蒲世贞藏身的洞窟，或者他日常接触的东西有关。
这是一个细微的线索，或许在关键时刻能用来识别陷阱或追踪其踪迹。
她又将竹管内外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其他隐藏的信息或机关后，将信纸原样卷好，塞回竹管，重新用蜜蜡封好。这个“邀请函”，或许还有用。
做完这一切，她吹熄了蜡烛，洞穴内重新陷入黑暗。只有她的呼吸声，平稳而悠长。
她需要时间。需要制定一个周密的计划。赴约是必然的，但不能是盲目的送死。
她需要利用好手中的每一张牌：对地形的熟悉、药谷的传承、玄霜的助力、孙老郎中赠予的千年石乳，以及……蒲世贞对她“仁心”的笃定和可能存在的轻敌。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洞口。天色已经大亮，林间鸟鸣清脆，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但这片宁静之下，却隐藏着致命的杀机。
扁衣子望向黑风峡的方向，目光锐利如刀。
师兄，既然你执意要论个高下，那么，我便如你所愿。
只是这一次，我不会再退让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