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蒸汽动力轿车行驶在凯旋广场宽阔的中央大道上,窗外是帝都傍晚的繁华景象。精致的煤气灯逐一点亮,照亮了歌剧院门口衣着光鲜的绅士淑女,空气中飘荡着面包房的香气和隐约的管弦乐声。
车厢内,却是一片死寂。
林建业坐在后座,双手死死攥着那份已经变得皱巴巴的战报。他的脸埋在阴影里,肩膀因为压抑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统帅部大厅里那些嘲弄的窃窃私语,会议室里将军们的不屑与震惊,以及最后,博格大公那居高临下的、仿佛施舍般的“忠告”,像无数根钢针,反复穿刺着他的自尊和信仰。
他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一个名副其实的“疯子”。
他带着三千名士兵的鲜血与冤魂归来,试图敲响警钟,换来的却是“精神失常”的评估和“拉低帝国格调”的羞辱。
“为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导师,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
驾驶座旁的楚天雄上将没有回头。这位独臂老将正凝视着窗外的皇宫剪影,那里是帝国的心脏,也是一切“秩序”的源头。
“因为你蠢。”楚天雄的声音不带一丝同情,冷硬如铁。
林建业猛地抬头。
“你以为你带回来的是‘真相’?”楚天雄冷笑一声,“不,你带回来的是‘威胁’。你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他们的鼻子说:你们信奉的一切都是错的,你们赖以生存的饭碗——无论是海军的战列舰还是陆军的要塞——都即将被淘汰。”
“你是在向整个保守派宣战,建业。而你手里,却连一把像样的武器都没有。”
“我有事实!我有数据!我还有共同体的那台发动机!”林建业不甘地低吼,“黑石山隘口的惨败就是最好的证明!”
“事实?”楚天雄嗤笑道,“在帝都,博格大公所说的,就是‘事实’。他能轻易地把黑石山的惨败定义为‘指挥失当’,能把你的战报定义为‘疯话’。而你,除了像个疯子一样咆哮,你拿什么反击他?”
林建业哑口无言。博格大公那高超的政治手腕和偷换概念的技巧,确实让他毫无还手之力。
“你太幼稚了,建业。”楚天雄的语气缓和了一丝,但依旧严厉,“你和你父亲一样,都犯了同样的毛病。你们都以为,战争是在地图上打的,是在数据上算的。你们忘了,在帝都,战争……首先是在会议室里打的。”
轿车驶离了繁华的中央大道,拐进了一条僻静的、栽满梧桐树的老街。这里是帝国老牌将领的聚居区,安静而肃穆。
轿车最终在楚天雄的宅邸前停下。
“下车。”
楚天雄的宅邸和他本人一样,朴素、刚硬,没有多余的装饰。客厅里只点着一盏昏暗的台灯,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皮革和淡淡的硝烟味,这是老兵的勋章上渗出的味道。
“坐。”楚天雄指了指一张硬木椅子。
他自己则走到书架前,踩着梯子,在最高一层摸索了片刻。
“博格今天之所以要置你于死地,不只是因为你的理论冒犯了他。”楚天雄背对着林建业,声音在昏暗中显得有些飘忽,“更是因为……你姓‘林’。”
林建业一怔:“因为我父亲?”
“没错。”
楚天雄从书架顶上取下一个落满灰尘的黑色铁盒。他走回来,将铁盒“砰”的一声放在林建业面前的桌上,激起一片尘埃。
“博格今天说,你和你父亲一样‘充满激情’。他没有说错。但他没说的是,你父亲当年,也曾像你今天一样,当过‘疯子’。”
林建业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导师。在他心中,父亲林威远元帅,是帝国总参谋部的高层,是威严、深沉、不苟言笑的代名词。他无法将父亲与今天自己这个“疯子”的形象联系起来。
“打开它。”楚天雄说。
林建业颤抖着手,打开了铁盒的锁扣。
里面没有勋章,也没有机密文件,只有一本厚厚的、用牛皮包裹的手稿。
手稿的封面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字迹,纸张边缘因为年代久远而泛黄发脆。
他翻开了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他父亲那刚劲有力的笔迹。
标题是——
《论内燃机驱动装甲在未来地面战争中的集群化应用构想》
林建业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他闪电般地翻阅着手稿。里面的内容——关于机动性、防护力、火力三要素的平衡,关于“狼群”战术的雏形,关于装甲集群对堑壕防线的毁灭性打击……
这……这简直就是他自己那份战报附录的“完整版”!
他那份被博格大公轻蔑地称为“异端幻想”的理论,早在二十年前,就以一种更成熟、更系统的方式,被他自己的父亲写在了这本手稿里!
“这……这是……”
“你父亲在帝国历350年,也就是二十年前写的。”楚天雄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遥远的疲惫,“那时候,他和你现在一样大。他刚从另一场边境冲突中回来,也是目睹了帝国步兵的惨败。”
“他写完了这个?”林建业的声音都在发颤。
“写完了。然后,他像你今天一样,把它呈递给了统帅部。”楚天雄拉开椅子,坐在林建业对面,独臂撑着额头,“结果,可想而知。”
“那时候的博格大公,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皇室成员,但他身后的保守派势力,和今天一样强大。你父亲的《构想》被斥为‘痴人说梦’,是‘浪费帝国宝贵钢铁的废纸’。”
“他……也失败了。”林建业的胸口感到一阵窒息。
“比你今天惨得多。”楚天雄低沉地说,“他被剥夺了一线指挥权,调回帝都,坐了整整五年的冷板凳。如果不是后来战争局势变化,他可能一辈子都会被钉在‘异端’的耻辱柱上。”
“所以……”林建业终于明白了,“所以他后来才变得那么……深沉,那么严厉?”
“他学会了‘政治’。”楚天雄一字一句地说,“他把这份《构想》尘封了起来,藏在了我这里。他开始戴上面具,遵守帝都的‘秩序’,一步步往上爬。他以为,只要爬到足够高的位置,总有一天,能把这份《构想》重新拿出来。”
“但他没有。”林建业喃喃道。
“他没有。因为他被‘秩序’同化了。或者说,他失去了当‘疯子’的勇气。”楚天雄凝视着林建业,“直到今天,你,他的儿子,又像个疯子一样,撞了上去。”
林建业低头看着这份“尘封的《构想》”。他终于明白,博格大公今天在会议室里,在那副轻蔑的笑容下,隐藏着怎样的杀意。
博格不是在嘲笑一个“疯子”。
他是在警惕一个“异端”的复活!他要彻底扼杀林威远元帅没能实现的变革,防止它在二十年后,借着他儿子的手死灰复燃。
“我……我该怎么办,导师?”林建业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迷茫。他那坚定的信仰,在“父辈的失败”和“宿敌的强大”面前,出现了裂痕。
“‘疯子’,在帝都赢不了战争。”楚天雄重复了在车上的那句话,“博格的‘忠告’虽然刺耳,但有一点他说对了——你不能挑战‘秩序’。”
“难道就这么放弃?”林建业猛地抬头,“让那三千人白白牺牲?让这份《构想》永远尘封?”
“不。”楚天雄的独目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寒光,“不是放弃。是‘迂回’。”
“博格看不起你的‘铁盒子’,对吗?”
“对,他称之为‘平民的武器’,‘肮脏、丑陋’。”林建业咬牙道。
“那就好。”楚天雄露出一丝罕见的笑容,“那就去一个他看不上、懒得管的角落。去你那个‘圣地’雏形。他以为他打发你去‘评估’,是羞辱你。那你就如他所愿,去‘评估’。”
“去把祝云山救回来的那台发动机……吃透它!去把你那几个‘火种’队员……练成精兵!去把你图纸上的‘原型车’……给老子造出来!”
“可是……预算……”林建业想到了魏征和博格的财政封锁。
“博格吃肉,我们总能喝点汤。”楚天雄冷冷道,“他要他的‘主宰’级战列舰,我们要我们的‘拖拉机厂’。他不会在意你那点‘小打小闹’的预算。他只会把你当成一个被流放的、无害的‘疯子’。”
“建业,”楚天雄站起身,独臂重重地按在林建业的肩膀上,“学会隐藏你的火焰。在你拥有足够的力量,能一击烧毁他的‘秩序’之前,先学会像冰一样思考。”
林建业低头看着桌上那本父亲的《构想》。
灰尘之下,是两代人共同的火焰。
他紧紧握住了那本手稿。
“我明白了,导师。”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那股在统帅部被浇灭的激情,此刻,在这间昏暗的屋子里,以一种更深沉、更坚定的方式,重新燃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