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司空似乎还浸染在回忆的情绪里，他眼神里翻涌的情绪比山涧的雾还要复杂。有释然，有怅惘，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疲惫。
孟星宇站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微风掀起他衣角时，忽然想起了夏宇。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夏宇在传承青丘之力导致身体变异后领略到的人情冷暖和袁司空成长的经历竟如此异曲同工。
当年夏宇眼里的光和此刻袁司空眸底的涟漪，竟有着惊人的相似。都是被世界啃过一口，却还在学着自己舔舐伤口的人。
“其实吧……”袁司空开了口，“这世上能掏心窝子对你好的，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 他顿了顿，声音被风揉得很轻，“有时候被人利用着，反倒踏实。至少对方为了利用你，是真的花过心思的。”
孟星宇没接话。山脚下传来救援队的汽笛声，尖锐得像要划破什么，却没人真正关心那笛声里藏着的杨寒溪的结局。
“表哥那事儿，”袁司空忽然笑了笑，“虽然哄我去玉女山的确是没安好心，但也因此让我认识了长风哥，我也算因祸得福了，就凭这个，那些龌龊事也算扯平了。以后见了面，就当是陌生人，没必要红着眼厮杀。人啊，崩溃往往不是因为被利用，是因为在对方身上押了太多情绪赌注。就像赌徒输光了家底，哭的不是钱，是自己信错了赔率。”
“你这心态……”孟星宇终于出声，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叹服，“倒比许多佛门高僧还要通透。”
“通透？”袁司空挑眉，“不过是看明白了，合作比交心靠谱。就像《甄嬛传》里，甄嬛和敬妃能友好到最后，靠的不是姐妹情，是‘你赐我孩子，我护你周全’的账本。安陵容呢？她要的是掏心掏肺的情分，可宫里哪有这东西？最后可不就只能得出‘原是我不配’的结论。”
他忽然凑近孟星宇，“说起来，我们烟水阁和雾花谷，也算是甄嬛和敬妃那路数。”
孟星宇想起暮幽兰的一些奇怪举动，“难怪你对她们那些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呵呵。”袁司空轻笑，“你不也看出来了？收服那几具灵骸时，那采血瓶明显事先就准备好了，像是采集我的血液才是主要目的；我提到我有陨铁，她眼神里似乎有一丝恐惧；还有她们世代守着的识海天书，据说能熔万物，却连把像样的兵器都没炼出来过；最奇的是那个能源磁珠，前任水月圣君都不知赏善罚恶令和这珠子到底有什么联系，为何每任灵女都如此看重这珠子。”
他眼神忽然锐利起来：“但这些关我们什么事？端妃难道看不出六阿哥不是皇上的种？敬妃会不知道甄嬛藏着屠龙的心思？她们都是人精，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是清楚谁才是自己的利益共同体。所以，我们都要学习端妃和敬妃的智慧，只要事态能朝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就不要过多去探究合伙人的心思。”
孟星宇望着远处的浮云，忽然觉得袁司空这人像块被江水磨了千年的玉，看着温润，内里却全是冷硬的棱角。“你的处世哲学，也是如此启迪人心。”
“也？”袁司空又一次捕捉到同样的关键字。
孟星宇避开他的目光，看向天空盘旋的飞鸟：“如果把小兰和你的关系比作敬妃和甄嬛，你反复说的那位易兄，要是按《甄嬛传》的路子，该是你的眉姐姐吧？”
袁司空眼睛亮了，像被点燃的孔明灯：“哟，看不出来你还是十级甄学家！”他拍了拍孟星宇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今晚易兄约了我在江海汇小聚，你也来？我跟你说，这人……绝对值得你见一面。”他说着眨了眨眼。
“他要是问起我……”
“就说你是我表哥！”袁司空抢话，语气笃定得像早就编好了剧本，“放心，我保证你一定会喜欢易兄那人。”
时间在流逝，救援队的汽笛声早就没了踪影，杨寒溪的名字像颗投入深海的石子，连涟漪都没激起半圈。孟星宇想起袁司空那句“路是自己选的，怨不得别人。”，忽然觉得玉女山的风都带着点宿命的味道。
今天发生在玉女山的这一场审判通过网络呈现在大众的眼前，宁素心的直播画面想必还在某个角落发酵 ，好多热词足够让网民狂欢几天几夜。但热度这东西，比山间的雾散得还快，唯有玉女山藏在云海里的轮廓，一半是仙境，一半是陷阱，像在无声地昭示着什么，又像在引诱着什么。
晚上八点，江海汇的灯笼刚亮起第一盏暖黄的光。
孟星宇隐在街角的老树后，看着袁司空推门走进餐馆。玻璃门倒映出他的背影，门楣上“江海汇”三个金字在路灯下泛着柔光。虽然他两千年不曾离开过寰宇古廊，但通过灵识网域他也知晓这地方，这家饭馆有名，不是因为菜，是因为景。
等了约莫一刻钟，孟星宇撤去隐身术，他整了整衣领，推门而入。
迎面就是一阵混着桂花香的晚风。餐馆靠着江海交汇之处，有着得天独厚的风力资源，所以在不是特别燥热的时候一般不会开空调，全靠穿堂风透气。
最惹眼的是整面墙的落地窗，此刻正把外面的盛景框成一幅流动的画，左边是墨色的大海，碎银似的月光铺在浪尖上，一波波往岸边涌；右边是绛红色的江水，带着上游冲刷来的泥沙，在入海口处与海水撞出细碎的白沫，像两条纠缠的绸缎。
“先生几位？”穿青布衫的服务员迎上来，声音里带着笑意。
“找人。”孟星宇目光越过大厅，落在露台的方向。
露台是单独隔出来的，铺着青石板，角落里摆着两盆驱蚊草。袁司空正和一个男人相对而坐，桌上摆着一壶茶，两只青瓷杯里泛着青碧色的光。
孟星宇放慢脚步走过去，晚风掀起他的衬衫领口，带着海腥味的湿气扑在脸上。离得越近，越能看清那个男人的模样。
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穿件浅蓝色短袖衬衫，露出的小臂线条结实却不突兀。他算不上传统意义上的俊朗，甚至有点憨憨的，脸盘稍宽，下颌线却很清晰，像是被木匠仔细刨过的木料。最打眼的是那双眼睛，不算大，眼尾微微上挑，笑起来的时候，眼底像落了星星，干净得让人想起山间的清泉。配上恰到好处的健壮身材，让此人看上去显得格外踏实，倒也独有一番魅力。
这就是易阳狂生，孟星宇心里微动。袁司空居所照片里的他带着点疏离感，真人却像块晒过太阳的石头，透着股让人舒服的温度。
“空空？”孟星宇故意提高了点声音，脚步顿在露台入口，脸上摆出恰到好处的惊讶。
袁司空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错愕，随即站起身：“表哥？你怎么在这儿？”他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雀跃，演得比奥斯卡影帝还真。
易耀辉也跟着站起来：“这位是？”
“我表哥，”袁司空抢着介绍，又对孟星宇道，“这是易耀辉，我常跟你说的那位易兄。”
“打算来买这家店外销的烤鱼。”孟星宇看向易耀辉，伸出手，“久仰。”
“买烤鱼？”易耀辉眼睛一亮，赶紧往旁边挪了挪椅子，“巧了，我刚点了条三斤重的烤鲈鱼，正烤着呢！过来一起吃，反正这桌子大得很”。
孟星宇故作迟疑地搓了搓手：“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易耀辉直接上来拉他的胳膊，手心的温度带着点薄汗，“服务员，再加一套餐具！”他的力气不小，却用得很轻，拉人的动作透着股真诚的热络。
孟星宇被按在袁司空旁边的椅子上时，鼻尖萦绕着龙井的清香和远处飘来的桂花香。他看着易耀辉坐回对面，忽然没来由地说了一句：“你……可不可以给我唱首歌？”
话一出口，连风似乎都停了。
易耀辉愣住了，嘴角的笑意僵在脸上，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他眨了眨眼，似乎没听清：“啊？”
袁司空笑着打圆场：“我跟表哥提过，易兄唱歌比那些选秀出来的‘大喇叭’走心多了，他估计是好奇……”
孟星宇这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他看着易耀辉那双干净的眼睛，忽然想起四千年前的某个夜晚，也是这样一双眼睛望着他，说“小星星，要不要听辉哥哥给你唱首歌”，他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又酸又胀。
“抱歉，”他低下头，声音有点涩，“刚才失礼了。我看过你和空空的合影，知道是你...... 一时没忍住。”
易耀辉这才缓过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刚才的尴尬像被风吹散的烟。“没事没事，”他摸了摸后脑勺，耳根有点红，“这么说，你也是我的歌迷？”
“算是吧。”孟星宇的指尖在桌布上轻轻划着，那上面绣着缠枝莲的纹样，和记忆里某件袍子上的图案重合了。
“那有什么难的。”易耀辉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等服务员把烤鱼端来，我就献丑。不过说好了，这歌还没公开，可不能外传，不能录音哦！”他说着，冲孟星宇挤了挤眼睛，像个分享秘密的孩子。
袁司空在旁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眼角的余光瞥见孟星宇紧抿的唇线。那线条里藏着的激动，像要破土而出的春芽。他心里暗笑：果然没猜错。
服务员端着烤鱼和冷饮过来时，带着一阵浓烈的香气。鲈鱼被烤得金黄，鱼皮上撒着芝麻和葱花，油汁顺着鱼腹的切口往下滴，落在铺着锡纸的盘子里，发出滋滋的轻响。
“慢用。”服务员放下盘子，将冷饮倒在每个人的杯子里，又添了副碗筷，转身离开时，脚步轻得像猫。
露台上又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海风卷着浪声过来，吹得灯笼轻轻摇晃，光影在易耀辉脸上明明灭灭。
他清了清嗓子，闭上眼睛。
孟星宇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像擂鼓。四千多年了，那消失了四千多年的声音，就要在这一刻响起了吗？
易耀辉开口的瞬间，连海浪声都仿佛低了下去。
那不是什么高亢的调子，也没有花哨的转音，就像有人在你耳边轻声说话，每个字都带着温度。声音是温润的，像初春融化的雪水，顺着青石缝缓缓淌下来，带着点微不可察的颤动。
孟星宇的呼吸顿住了。
是这个声音。
四千多年前，在熹暝星，也是这样的声音，唱着另一首熟悉的歌谣。那个声音属于夜魇辉，是整个星球最会唱歌的人。他总说 “小星星，我的歌声能安抚最凶的异兽”，后来他真的为了保护自己，用歌声对抗过那些凶兽……
歌声渐渐高了些，像潮水慢慢涨起来。没有嘶吼，没有爆发，却带着一股韧劲，像被压弯的竹枝，看似柔弱，却藏着不肯折断的力量。
袁司空也听呆了，此刻被这歌声勾走了神。他想起烟水阁的藏书阁，那泛黄的古籍里记载的极个别熹瞑星人独有的绝技“魇歌”，据说能勾魂摄魄，能让枯木回春，原来真的有这样的歌声，不用异能，不用符咒，就能直抵人心最软的地方。
高潮部分来临时，易耀辉的声音忽然转了个弯，像鸟雀突然冲上云霄。那声音里藏着太多东西，有不舍，有执着，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的哽咽。孟星宇的眼眶热了，他想起夜魇辉最后消失的身影。
歌声渐渐低下去，像潮水退回到海里，最后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消散在风里。
露台上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突然，一片掌声才打破了这种宁静，掌声来源于餐馆另一处私房露台，是一个小女孩，全情投入地为易耀辉鼓掌，随后一溜烟地就跑开不见踪影。
“还好，是个小女孩，没用手机拍下来。我看这里是私房露台不会有其他人才敢唱的，怎么那里会窜出个小孩啊？”易耀辉长舒一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袁司空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易兄，这……这是什么歌？”
易耀辉睁开眼，他笑了笑，拿起冷饮喝了一口：“《永恒乐土》的主题曲，我写的小说改编的电视剧，还没杀青呢。”
“你的小说要拍电视剧了？”孟星宇猛地抬头，声音里的激动藏不住。
袁司空赶紧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笑着打岔：“我表哥是你的铁杆书迷，《永恒乐土》他看了三遍。”
“哦？”易耀辉来了兴致，看向孟星宇的目光更热络了，“那可真是缘分。还没问兄弟高姓大名？”他忽然皱了皱眉，“不对啊，空空说你是他表哥...... 可你这面相，最多二十出头吧？”
袁司空心里咯噔一下，差点把杯里的冷饮洒出来。他总不能说这位“表哥”已经四千多岁了，正想找个理由搪塞，孟星宇却先开了口。
“我叫孟星宇。”他看向易耀辉，眼神亮得惊人，“今年四十二岁。”
他也不算完全说谎。他今年四千二百多岁，换算成人类的年纪，四十二岁算是比较合适吧。
易耀辉眼睛瞪得溜圆，赶紧伸出手：“原来是孟兄！咱俩同岁呢，幸会幸会！”他握住孟星宇的手时，忍不住咋舌，“你这保养得也太离谱了！说你二十四都有人信！”
两只手交握的瞬间，孟星宇浑身一震。
那股熟悉的磁场，像电流一样顺着指尖窜遍全身。温暖的，带着点微麻的震颤，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那熟悉的感觉侵染着他此刻的心绪，让他久久不能平静，那种久违的温暖从心底涌上来，像是一股暖流，缓缓漫过全身，像是夜魇辉突然出现在眼前，像是困在迷雾中的人终于看到了熟悉的灯塔，心底的某个角落被轻轻触动，既陌生又熟悉，仿佛时光倒流，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孟星宇的手指微微颤抖，他看着易耀辉憨帅的笑容，看着那双干净得像初见时的眼睛，喉咙忽然哽住了。
易耀辉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大概是在讲《永恒乐土》的剧情，声音像远处的海浪，温柔地拍打着耳膜。
孟星宇什么都没听清。他只觉得眼眶很热，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
“辉哥哥，你失落已久的魇歌终于被我找到了。”孟星宇在心中喜不自禁。
露台外的江海里，江水和海水还在无声地交汇，像两个等待了千年的灵魂，终于在夜色里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