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醒过来的时候?”袁司空带着好奇追问下去。
他看见苍行的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吞咽那段过于沉重的记忆:“是寒星把我弄醒的,此前一直限制我们力量的封印已经破除,紫面老头也已不知所踪,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像是背着座山走了十年,突然山没了。”
他顿了顿,目光飘向不远处的荷塘,像是透过莲花看见了别的东西:“只有那棵神树还在,就杵在祭坛中央,神树上的果子莹莹发亮,”苍行的声音里突然多了点温度,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温暖的东西,“不是灯光那种死板的亮,是活的,像把星星揉碎了裹在果肉里。果皮薄得能看见里面流动的光,凑近了闻,有股清甜味。”
他低头笑了笑,指尖的节奏快了半拍:“我们那会儿已经很多天没吃东西了。寒星的嘴唇都裂了,她盯着那些果子,睫毛颤得像蝴蝶翅膀,问我‘能吃吗’。我哪能说不能?那会儿别说果子,就是块石头我都能嚼碎了咽下去。”
袁司空想象着那画面:一片废墟一般的境地里,两个快虚脱的人望着发光的神树,像沙漠里的旅人看见绿洲。他没说话,等着苍行继续。
“我摘了两颗,” 苍行的指尖停了,“果子刚碰到手就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小太阳。寒星咬第一口的时候,果汁顺着嘴角往下淌,在下巴上凝成小小的光珠,她眼睛都亮了,说‘比以前吃过的任何美味都还要美味’。”
说到这儿,他突然收了声,喉结又动了动。
“然后呢?” 袁司空的声音放轻了。
“然后就疼。” 苍行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不是饿狠了的那种空疼,是从骨头缝里往外钻的疼,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扎五脏六腑。寒星先倒下去的,她抓着我的手腕,指甲都快嵌进我肉里了,嘴里哼哼着什么,我没听清。因为下一秒,天就翻了。”
他用手按了按太阳穴,像是还在承受那阵眩晕:“头顶的天空在转,神树的影子在晃,连天上的云都像被搅进了漩涡。我看见寒星的脸在眼前忽大忽小,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像被人从万丈悬崖上一脚踹了下去,连喊疼的机会都没有。”
袁司空的手指猛地收紧,他想起初遇叶星璇那天,自己怪疾发作时的痛感,那已经够撕心裂肺了,可苍行说的疼,显然是另一个量级的。
“再醒过来,就在鸣沙山了。” 苍行刚说完,袁司空便惊呼:“鸣沙山?那里离天山天池有好远的距离呢!”
“我当时的惊讶程度比你有过之无不及,”苍行说道,“我是被沙子热醒的,六月的沙漠,太阳把沙子晒得能煎鸡蛋。我一睁眼就看见天是蓝的,周围全是起伏的沙丘,风刮过沙子的声音像有人在磨牙。”
他突然笑了,带着点自嘲:“最要命的是,我光着呢。身上的衣服早就烂成灰了,连块布条都没剩下。我刚起身,就听见叮叮当当的响声,抬头一看,一支商队正往这边走,骆驼身上的铃铛晃得人眼晕。”
“他们看见你了?” 袁司空脑补了一下那个画面,忍不住想笑。
“何止看见,”苍行挑眉,“带头的老头正举着水囊喝水,看见一丝不挂的我突然从沙堆里窜出来,一口水全喷在骆驼脸上。那骆驼受了惊,嗷一嗓子就蹦起来了,驮着的货箱子掉下来,滚出半箱葡萄干。商队的人全傻了,有个年轻的小子还以为见了鬼,举着弯刀喊‘沙神显灵啦’,结果手一抖,刀掉地上砸了自己的脚。”
袁司空终于没忍住,低低笑出声。
“好在他们跑的时候慌不择路,” 苍行继续说,“有个行李袋掉在沙地上,我爬过去翻了翻,找出件粗布袍子,还有双靴子。穿上的时候才发现,身上一点伤都没有,之前因为修行剑法,还有与人打斗时留下的伤痕,全没了。”
他顿了顿:“更奇的是,我被炎热的沙子埋了这么久,应该渴得快冒烟才对,可我丝毫没有饥渴的感觉;我全身的皮肤竟然比我以前最好的状态都要细腻光滑。后来才知道,那时候的我已经不是人了,至少不是你们认知里的‘人’。”
袁司空收起笑,表情严肃起来:“所以你?”
“我应该是实现了永生不灭。”苍行接话,语气平静得可怕,“后来我知道,我醒来之时已离当年初入瑶池仙境过去了五十年,但我的容貌依旧年轻,即使受伤,但只要没死透,眨眼的功夫就能长好。试过喝毒药,砒霜鹤顶红,喝下去跟喝凉水似的。哪怕是盘古族,受了伤也不可能好这么快,更不可能百毒不侵。”
他抬眼看袁司空:“后来我遇到了清瑶,她有力量唤醒一个人前世的记忆,我才知道,因为服下了神树之果,我和寒星已经成为了永生不灭之躯。”
“永生不灭?”袁司空道。
“嗯,是真正意义上的不会衰老,寿数没有尽头,个中缘由我便不再细说与你了,若要说起来,恐怕数月半载也讲不完。我和清瑶后来找到了失散的楚寒星,帮她也恢复了盘古族时期的记忆,恢复记忆的我们才知道,此时的我们必须得办一件大事,就当我们准备好一切,以为万无一失之时,却因为清瑶和寒星的特殊情况而功亏一篑。”
“是不是因为原本的魂魄被一分为二,和零散的荒魂重新组合成了两份魂魄的原因?”袁司空问道。
“没错。”苍行的目光锐利起来,“要办成这件事需要调动我们身为盘古族时期的神识之力,然而清瑶和寒星各自都参杂有一半的其他魂魄,力量就变得不再纯粹,要解决这个问题只能将她们二人的魂魄重新组合,将原本属于盘古族时期的意识能量拼合在一起,将那些从幻光虫中吸附过来的魂魄分离出去。”
“但这门技术只有女瑛才会。”袁司空道。
“当年我跟女瑛的弟子白曦交情不错,所以大致知晓牵引魂灵之术的原理,只是我自己并未系统修习过这种术法。好在我当年从鸣沙山苏醒之时结识了两位外星来客,他们在楼兰城秘密建造了一套装置,叫做天动仪。”
听苍行说到此处,袁司空急忙发问:“这是个什么东西?”
“这是一套十分玄妙的装置,通过改变干预宇宙磁场,可以激发各种神奇的力量,虽然我并未修习过牵引魂灵之术,但是有了天动仪,知晓牵引魂灵术基本原理的我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袁司空本以为苍行会继续介绍天动仪,但此时的苍行却话锋一转:“在你眼中,命运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袁司空思索了一阵,说道:“冥冥之中,捉摸不透,虽然古往今来有不少人将‘我命由我不由天’作为口号,却又有多少胜者呢?被命运牵着走的芸芸众生终究依然是绝大多数。在我看来,命运像是一汪洪流,万千生灵在洪流中奔走,唯有寥寥几人有过与洪流抗争的念头。”
苍行对袁司空微微点了一下头,继续说道:“命运是这太阳系一种神秘的磁场,所有星球依循这种磁场运行转动,这磁场无形中也束缚着星球上的生灵,让其按部就班地行走在早已铸就的命运轨迹之中。但是这个秘密最初连盘古族人也不知晓,直到神木虚空的出现。”
“就是藏着钟书阁和皇极经世轮的那个神秘空间?”袁司空道。
“没错,当年玄雀因机缘巧合去往神木虚空,通过皇极经世轮知晓了命运的存在。所以,后来的绝地天通其实是盘古族人为了逃离命运掌控的一场自救。”
苍行说着,眼神又望向远方:“他们通过绝地天通破坏太阳系与其他星系相连的空间通道,再用特殊的法器将空间通道损毁之时散逸出的能量转化为特殊磁场,让命运的能量永远封禁在太阳系一带,远居于天辰星的盘古族从此便再不受命运的纷扰。”
此时,袁司空突然看了孟星宇一眼,然后对苍行说道:“那其他星球的人也是知道了这个,所以在当年绝地天通之时都选择离开地球?”
“那倒不是,因为盘古族人离去之后,他们都担心作为地球能源核心的灵晄资源会衰竭,所以才决定离开,说到底,大家当初来到地球都是因为看中这星球上的资源罢了,因利而合自然也会利尽而散。”孟星宇依旧是一贯冷静的表情说道。
“不过现在的确也应验了他们的担心,不然我们也不会有打造无忧净土的打算。”袁司空无奈地说道。
苍行笑道:“说来说去又扯远了,还是说回正题吧。那两位外星来客因一场意外,飞船被毁,只能滞留地球。他们是一男一女,女的满头银发但容貌却十分美丽。他们自称来自遥远的络燽星球,困在地球已经很久了。”
“这宇宙中究竟有多少外星人?”袁司空在心里暗自思索。
苍行继续说道:“他们坠落的地点恰好位于楼兰附近。当年的楼兰位于西汉与匈奴两强之间,历代遭受两国逼藩,苦不堪言,他们获悉这个情况后便觐见当时的楼兰国王冬格罗,称愿助楼兰抗敌自立,但需要楼兰国遣费人工木石,秘密修建规模庞大的奇机巧械,以其神力永辟诸强之侵。”
“楼兰王冬格罗信了他们?”袁司空问。
“由不得他不信。”苍行又将眼神望向梦域天空上那轮明月,“那会儿楼兰夹在西汉和匈奴中间,就像块夹在两排牙中间的肉,今天被汉朝敲点贡品,明天被匈奴抢批粮草,国王的王冠都快被这两边的压力给压歪了。那俩外星人找冬格罗的时候,正赶上匈奴的骑兵在城外烧杀抢掠,外星男子抬手对着天空比划了个圈,城外的骑兵就跟被看不见的鞭子抽了似的,连人带马滚成一团,手里的弯刀全飞上天,叮叮当当落下来,插在地上像片刀林。”
袁司空想象着那画面,只觉得热血上涌,这简直比好莱坞大片还刺激。
“冬格罗当场就给他们跪下了,”苍行的语气里带着点戏谑,“说只要能保楼兰平安,别说提供材料,就是让他把王冠摘下来当零件使都行。那俩外星人要的也简单,一间密室,一堆奇奇怪怪的矿石,还有源源不断的人手。”
苍行突然在手中化现出一张图册,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插画:“这就是天动仪。你看,这是一个巨大的、由未知金属制成的球体,表面刻满了星辰图案和古老符文。另外,在天动仪外部还设有一个石台,台上放置着一个半透明的蓝色立方体,作为天动仪的能量核心。”
袁司空凑过去看,插画上的天动仪确实古怪,以如今地球的科技,估摸500年内都无法造出这等先进仪器。
“他们花了六年才造好,”苍行合上图册,“第一回启用,就把汉武帝派来的五千精兵给挡在了玉门关外。据说那些士兵刚走到楼兰边境,就突然找不着北了,明明朝着东走,却绕回了西边,最后在沙漠里转悠了三天三夜,渴死了一半,剩下的全跑回去了。”
“匈奴人也不敢来了?”
“来了一次,”苍行挑眉,“单于带着三万骑兵,号称要踏平楼兰。结果天动仪一转,沙漠里突然冒出无数海市蜃楼,全是汉军的旗帜和盔甲,吓得匈奴人以为中了埋伏,掉转马头就跑,自相践踏踩死的比打仗死的还多。”
袁司空听得直咋舌。这哪是奇机巧械,简直是战略级武器。
“冬格罗把那俩络燽星人当成活神仙,”苍行继续说,“可他们毕竟是外星人,始终想着要回去。直到天动仪感应到在鸣沙山苏醒的我。”
“他们定是需要你的帮助?”袁司空道。
“没错。”苍行点头,“他们需要使用天动仪向他们同族所在的星球发送救援电波,但是被命运的磁场所干扰,需要盘古族的一丝生命磁场助力冲破命运磁场,我魂魄里带有的盘古之力正是他们所需。”
“在你的帮助下,他们成功了?”袁司空道。
“我引动我的魂力,跟天动仪配合,帮他们把信号发了出去。三个月后,一颗流星坠在沙漠,那是他们的救援船。走之前,他们把天动仪的操作手册给了我,用的是地球文字,说是‘留个念想’。”
他突然笑了,笑得有点苍凉:“至于冬格罗那边,他们宣称自己寿数将尽,而我则是唯一能够替他们保护楼兰的人。然后我就成了楼兰的‘苍行上神’。冬格罗给我盖了座宫殿,就在王宫旁边,金砖铺地,玉瓦盖顶,每天都有人捧着贡品来求我‘显灵’。可他们哪知道,我不过是个会用天动仪的人,哦不,是怪人。”
“安归继位后,你就离开了?”孟星宇突然开口,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苍行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那小子是个白眼狼。冬格罗在位时,对百姓十分宽厚。安归呢?刚继位就把前任楼兰王留下的老臣全杀了,换成自己的亲信,还强抢民女,搜刮钱财,把楼兰国库折腾得底朝天。”
他望着庭院里景致:“有一回,他居然想染指装载天动仪的密室,后来被我用异能吓退了他,但他离去时还嘴硬,指着我,说‘上神又如何?这楼兰国,我说了算’。”
袁司空皱起眉。这安归,简直是自毁长城。
“我护了楼兰王室好几代,够对得起冬格罗了。”苍行的声音冷了下来,“安归要作死,就让他作去。命运这东西,有时候就像橡皮筋,拉得越狠,弹回来越疼。”
“后来你离开了楼兰,然后楼兰又陷入了在大汉与匈奴夹缝中生存的苦难日子。”袁司空道。
苍行突然变得一脸严肃:“安归注定是终结楼兰的亡国君主,他继位后没多久我便离开了楼兰,专心与清瑶在幽灵谷长相厮守。不过,我在离开前特意在装载仪器的密室施加了结界守护。”
“那天动仪?”袁司空道。
“天动仪的事情仅有那两位络燽星人刚来楼兰时的君主冬格罗知道原委,但他谨遵两位外星人的嘱咐不得将此秘密说予子孙后代,所以每次操纵天动仪都是极为隐秘之事,冬格罗去世之后,后任的楼兰王根本就不知晓天动仪的存在,甚至连装设天动仪的密室都不知晓。”
苍行的眼神望向庭院里的大门:“每当我去操纵天动仪,他们只当我这个所谓的苍行上神真的在与神明通灵,我离开楼兰之后,天动仪便再也无人问津,在百姓看来,是我这位‘上神’的离开令楼兰失去了天神的庇佑,又开始陷入此前在西汉和匈奴的夹缝间求存的日子。”
他顿了顿,“但是他们哪里知道,按照命运磁场的轨迹,这本就是楼兰应该遭遇的宿命,我用天动仪把它拽回来这么多年,已经是逆天而行了。”
“接下来你该讲述与我梦境相关之事了。”袁司空笑道。
“是啊,终于进入正题了。”苍行也笑了笑:“我利用天动仪苦心钻研,设计出一套操作程序,用以达成牵引魂灵之术的效果。”
“天动仪还有这种功效?”袁司空惊讶道。
“天动仪奥妙无穷,不是一言两语就能说清的,当初我也是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能熟练操纵这个设备,你姑且把天动仪理解为一台特殊的电脑。”苍行道。
“你这样一形容,我好像有点懂了,这个天动仪配合不同的‘程序’可以实现不同的效果,至于要实现什么效果,就看你如何编写程序。”袁司空道。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不过若要进行魂魄重组,必须躲开命运的磁场干扰,所以我必须得把整个楼兰城置于太空,在那里,我可以设置一个结界隐匿楼兰城,让整个楼兰将命运磁场隔绝在外。但是,要达成这个条件,就必须以楼兰王室魂魄中带有的磁场来解除仪器的禁制。”苍行道。
“禁制?”袁司空道。
“天动仪建造之时,当时的楼兰王冬格罗献出了自己的一丝魂晶,用于抵消操纵者破坏命运磁场所要遭受的反噬,同时也可为天动仪施加一种禁制,楼兰王室尚存,这个仪器才能有效发动,若楼兰王室血脉断绝,天动仪将立刻启动自毁程序,所以这个仪器便只能为楼兰国所用。”苍行道。
“如果我没猜错,这个反噬的代价应该被历代楼兰君主所承受,如此肯为国家人民殚精竭虑的君王,历史上可不多见。”袁司空一边感叹,一边也对安归继任之后苍行为何会离开感同身受,换作自己,也不愿和这种自私之辈呆在一起,他甚至立马想起了苏地坤这个老巫婆。
“其实,只是改变楼兰困于两国夹击的命运,冬格罗作为魂晶献祭者已经承受了大部分的反噬,加上我后期对天动仪的改良,后任的君主受到的反噬已经很小很小了。”
苍行讲述中,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怨愤:“我守护了楼兰这么多年,已经很对得起冬格罗了,但是安归自己要不仁不义在先,就不能怪我的离开又让楼兰重新走向既定的命运轨迹,灭亡是这个国家不可闪躲的宿命。”
他顿了顿:“不过,如果安归会在楼兰灭亡的命运中一同丧命,那用他的魂魄辅以秘法,制成反制魂晶,正好可以解除先前冬格罗那一丝魂晶给予天动仪的禁制。这样一来,即使楼兰王室血脉断绝,天动仪不但不会自毁,还将永远为我所用!”
“于是,为了探查安归的命运走向,他便去了一趟神木虚空。”孟星宇突然插话。
苍行望向孟星宇:“对,去了神木虚空。那里藏着皇极经世轮,能看透所有地球生灵的命数。我得知道,安归是不是真的能死在楼兰的亡国劫里。”
袁司空静静地望着苍行。他突然觉得,苍行要做的事,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难。重组魂魄,逆天改命,这背后藏着不知道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代价,苍行如今肉身的状态或许就是当年操控天动仪的反噬?
而那座隐入天际的楼兰城,那台藏在密室里的天动仪,还有那个注定要成为祭品的安归王,不过是这场宏大棋局里,最不起眼的几颗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