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三月的太行山,本该是山桃花开遍山崖的时节。但一九四二年的这个春天,陈锐一路奔袭三百里,眼中所见只有焦土与血痕。
距离晋察冀根据地核心区还有最后二十里山路时,护送小队在一处叫做“野狼峪”的山口停住了脚步。
“陈部长,不对劲。”侦察兵王栓子蹲在一块岩石后,指着前方山谷,“您看那棵树。”
陈锐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谷底有棵老槐树,树杈上本该系着一条红布——这是安全通过的标志。但现在,红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枯草编的草环,歪歪斜斜地挂在枝头。
“警戒信号。”沈墨文压低声音,“这里出事了。”
王栓子打了个手势,两名战士猫腰摸下山谷。一刻钟后,他们回来时脸色铁青:“交通站被端了。老韩头……牺牲了。尸体在窑洞里,已经凉透了。”
陈锐心头一沉。老韩头是这一带最老的交通员,六十多岁,儿子死在平型关,孙子跟着八路军走了。他说过要看着鬼子滚出中国。
“怎么死的?”
“一刀捅进心窝,很利落。屋里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但粮食和盐罐子没动——不是土匪。”
不是土匪,那就是日伪特务。陈锐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春雨刚过,泥土松软,能看到杂乱的脚印。其中有几种鞋印很特别——胶底,花纹整齐,不是老百姓穿的布鞋或草鞋。
“鬼子的军靴。”王栓子也看出来了,“至少四五个人。”
陈锐站起身,望向群山深处。交通站暴露意味着这条秘密路线已经不安全。但更让他担忧的是老韩头的死法——一刀毙命,说明敌人知道他的身份,是有备而来。
“绕路。”陈锐果断下令,“走‘鬼见愁’。”
“鬼见愁”是当地人对一段绝壁栈道的称呼。路宽不到一尺,下面是百丈深涧,平时除了采药人没人敢走。但现在是战时,没得选。
一行人贴着崖壁挪了三个时辰,到达栈道尽头时天已擦黑。前方山谷里隐约可见星星点点的灯火——那是根据地边缘的一个小村,叫石疙瘩。
但村里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村口的老碾盘被掀翻了,碾轱辘滚到沟里。七八间土坯房烧得只剩下焦黑的骨架,余烬在晚风中明明灭灭。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和……血腥味。
一个老汉蜷缩在村口的石磨旁,怀里抱着个三四岁的孩子。孩子睡着了,老汉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废墟,对走近的人毫无反应。
“大爷,村里人呢?”陈锐蹲下身轻声问。
老汉缓缓转过头,眼神空洞:“死了……都死了……”
“谁干的?”
“鬼子……还有二狗子……”老汉的声音像从地底下冒出来,“昨天来的。说村里藏了八路的机器,要交出来。交不出来,就杀人……杀了一整天……”
陈锐的心揪紧了。他示意战士们进村查看,自己陪老汉坐着。沈墨文从怀里掏出半块饼子递过去,老汉看都没看。
战士们很快回来了,个个脸色惨白。王栓子声音发颤:“三十七户,一百四十六口……活下来的,连老带小,十九个。村后的打铁铺被刨地三尺,铁砧子都砸碎了。”
“铁砧子……”陈锐猛地站起身,“村里有铁匠?”
“有,老冯头。尸体在铁匠炉边,被刺刀捅了十几个窟窿。”王栓子顿了顿,“他儿子……被吊死在村口的老槐树上,脚下堆着他打铁的锤子和钳子。”
这是示威。赤裸裸的示威。
陈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村里有没有兵工厂的设备?哪怕是一台手摇钻床?”
“没有。就寻常的铁匠家伙。”王栓子摇头,“但鬼子认定这里有。老冯头的徒弟说,前些日子确实有人送来半截铁轨,让老冯头打成锄头和镰刀。铁轨……是铁轨惹的祸。”
铁轨。陈锐明白了。日军对钢铁流向的控制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一段来路不明的铁轨就足以让一个村庄遭受灭顶之灾。
“收拾一下,把乡亲们安置到后山。”陈锐下令,“留两个人照顾伤员,其他人继续赶路。必须在天亮前赶到指挥部。”---
下半夜,他们终于摸进了根据地核心区。
但眼前的景象比石疙瘩村更让陈锐心惊——往日相对安宁的山谷里,到处都是转移的群众。老人拄着拐杖,妇女背着孩子,男人推着独轮车,车上堆着破被烂袄、锅碗瓢盆。没有人哭喊,所有人都沉默地走着,像一条无声的河,在黑暗的山路上流淌。
“这……这是怎么了?”沈墨文声音发颤。
陈锐没说话,加快脚步向指挥部方向奔去。
指挥部的窑洞里灯火通明。赵守诚正伏在地图前,煤油灯的光映着他铁青的脸。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出惊喜:“老陈!你可算回来了!”
两人用力握手,陈锐能感觉到赵守诚的手在微微颤抖。
“老赵,怎么回事?我在路上看到……”
“鬼子开始了。”赵守诚打断他,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上,“代号‘铁篦’。不是扫荡,是梳篦——像篦子梳头一样,一片一片地篦过去,不放过一寸土地。”
他快速讲解形势:日军出动第110师团主力、三个独立混成旅团、外加两万多伪军,总兵力近五万,由新任华北方面军参谋副长冈崎一郎统一指挥。战术上分三步:第一步,军事拉网,把根据地切割成小块;第二步,经济榨取,通过“收购社”强制收购一切可能用于军工的物资;第三步,政治清洗,建立“良民档案”,逐个村庄排查。
“你看这里。”赵守诚指向地图上一个点,“王家庄。咱们转移后,鬼子去了,从炉灰里检出硫磺和硝石残留。现在整个庄子被划为‘匪区’,十六岁以上男性全部抓走,说是‘甄别’。”
“还有这里——李家庄。有汉奸举报说看见夜里有人背铁器进山,鬼子去了没搜到,就把村里所有铁器全收走,连门钉、锅铲都不留。说是‘防止资敌’。”
“最毒的是这个。”赵守诚又指向一处,“三岔口镇,鬼子开了个‘自新登记处’。只要去登记,承认‘受八路蛊惑’,交出藏匿的物资,就发给‘良民证’,还配给盐和粮食。已经有人……去了。”
陈锐听得心头冰凉。这种多管齐下的“总力战”,比单纯的军事扫荡狠毒十倍。它不仅要消灭武装力量,还要摧毁抵抗意志,从根子上断绝根据地的生存基础。
“咱们的‘星火’网络呢?”他问出最关心的问题。
“大部分转入深度潜伏。”赵守诚说,“但损失很大。齐家铭报告,已经有六个加工点暴露,牺牲了十一个技术人员。李水根的‘生产联盟’里,有三个村的骨干被汉奸指认,全家被抓。”
窑洞里死一般寂静。煤油灯的火苗跳动,在墙上投下摇晃的阴影。
“现在最紧急的是这个。”赵守诚指向地图上一片区域,“鬼子用两个大队的兵力,把黑石沟一带七个村庄围了。说是里面藏了咱们的兵工厂,要逐户搜查。三天了,不让进不让出,已经断粮。”
陈锐看着地图。黑石沟地形险要,易守难攻,但一旦被围,也极难突围。七个村庄,少说有两三千群众。
“群众什么态度?”
“硬扛着。”赵守诚声音嘶哑,“民兵队长托人带出话:宁愿饿死,不让鬼子进来。但……能扛多久?今天已经是第四天。”
“咱们的部队呢?”
“主力在外线,牵制鬼子其他方向的兵力。能调动的只有两个连,不到三百人。”赵守诚看着陈锐,“打,还是不打?”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打,用三百人去冲击鬼子两个大队(近两千人)的防线,无异于送死;不打,眼睁睁看着两三千群众被困死、饿死,政治影响将是灾难性的。
陈锐盯着地图,脑子飞速运转。硬拼肯定不行,但一定有别的办法……
“鬼子围困的目的是什么?”他忽然问。
“说是搜查兵工厂。”
“不。”陈锐摇头,“如果真要搜查,三天时间早搜完了。他们在等。”
“等什么?”
“等咱们去救。”陈锐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你看,黑石沟地形像个口袋,入口窄,里面宽。鬼子围而不攻,就是要引咱们的部队钻进去。一旦咱们进去,他们封住口子,就是瓮中捉鳖。”
赵守诚脸色变了:“你是说……这是个陷阱?”
“对。”陈睿深吸一口气,“但陷阱,也可以反过来利用。”
他详细说出自己的想法:鬼子既然布下陷阱,肯定在重点防备援军从正面进攻。那就不从正面去。把现有部队分成几十支精干小队,每队十到二十人,携带迫击炮和炸药,同时袭击日军在根据地外围的十几个据点、仓库、兵站。
“制造混乱,让鬼子以为咱们要全面反击。他们后方吃紧,必然要分兵回援。这时候,黑石沟的围困自然就松了。”
赵守诚眼睛亮了,但随即又皱眉:“可咱们的弹药储备……”
“用库存的一半。”陈锐决断道,“现在不是节省的时候。告诉各小队,不打攻坚战,打了就跑。重点是制造声势——枪要打得响,炮要炸得凶,要让鬼子觉得咱们主力出动了。”
“那黑石沟的群众怎么突围?”
“不突围。”陈锐说出更大胆的想法,“让民兵组织群众,夜间从鬼子防线的缝隙渗透出来。咱们的小队在外围接应,用冷枪冷炮掩护。”
赵守诚在窑洞里踱了几步,猛地转身:“好!就这么干!但这个计划太冒险,一旦失败……”
“失败了,我担责任。”陈锐斩钉截铁,“但现在,我们没有更好的选择。”
命令迅速下达。深夜十一点,指挥部外集结了三十多支小队,每队都领到了任务——有的要去炸桥,有的要袭扰据点,有的要破坏公路。
战士们默默检查武器,把有限的手榴弹和子弹分装好。没有人说话,但每个人的眼神都透着决绝。
赵守诚站在队列前,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砸在地上:“同志们,这次任务,不是为了打胜仗,是为了救人。打一下就走,不要恋战。你们的命,比鬼子的命金贵。都给我活着回来!”
“保证完成任务!”低沉的回应在山谷里回荡。
陈锐和赵守诚站在山梁上,目送一支支小队像离弦的箭射向黑暗。月光很淡,山影幢幢,很快那些身影就消失在群山之中。
老陈,”赵守诚忽然开口,“如果这次失败了……”
“不会失败。”陈锐打断他,眼睛望着远方,“就算最坏的情况,咱们的小队回不来,黑石沟的群众救不出,至少也让鬼子知道——想用这种办法困死我们,没那么容易。”
远处传来第一声爆炸,闷响在山谷间回荡。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很快,四面八方都响起了枪炮声。夜空被火光映红了一片又一片。
“开始了。”陈锐喃喃道。
赵守诚望向地图上那些炸开的标记,轻声道:“你这法子,是把整盘棋都搅浑。”
“水浑了,才好摸鱼。”陈锐转过身,眼神在夜色中格外明亮,“但老赵,咱们得准备好——鬼子不是鱼,是鲨鱼。他们发现上当之后,反扑会更狠。”
“我知道。”赵守诚深吸一口带着硝烟味的空气,“但至少现在,咱们先得把水搅起来。”
更远处的山峦背后,隐约有火光冲天而起。那是铁路线方向——有支小队成功炸毁了日军的补给列车。
反击开始了。而更大的风暴,正在这搅浑的水面下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