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步条款在紧绷的氛围中草拟完毕,虽未最终用印,但双方的底线已然清晰。
数日的唇枪舌剑,让幕府高层清晰地感受到了,大唐使臣的难缠,以及其背后那份底气。
这日,双方再次于江户城内会面,就细则进行最后的磋商。
议程过半,钱谦益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不经意般对首席老中酒井忠胜言道:“酒井大人,连日来皆在这殿内议事,未免气闷。
我朝水师将士平日勤于操练,不敢有丝毫懈怠,恰巧近日舰队在湾外休整,若贵方有兴趣,不妨移步,观摩一番我水师儿郎,平日是如何演练。
也好叫诸位放心,与我大唐此等重信守诺之邦为邻,海疆断无匪患之忧。”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友好邀请,但其中深意酒井忠胜如何听不出来?这分明是赤裸裸的武力炫耀,大唐想展示自己的肌肉,为谈判加码。
他知道对方的阳谋,内心是极度抗拒,但幕府内部包括将军本人,也确实对这“大唐”的真实实力,都抱有极大的好奇。
或许亲眼见识一下,能想出未来应对的国策,虽然是警告,但也未尝不是探听虚实的机会。
他略一沉吟,面带笑容地躬身回应:“上国甲兵之盛,我等早已心向往之,若能得此良机,一睹王师雄姿实乃幸事,在下需禀明将军阁下,想必将军亦乐见其成,以增两国互信。”
德川家光在得知此议后,沉默良久。
他明白这是阳谋,最终还是授意酒井忠胜率数名核心幕僚,及负责海防的官员前往,并叮嘱:“仔细观看,默记于心。”
...........
数日后,江户湾外海,风平浪静,天际线泛着鱼肚白。
当酒井忠胜一行人乘坐小艇,靠近并登上“定远”号的大型护航舰时,尚未演练便已感受到强烈的冲击。
这艘战舰体型远比日本最大的安宅船还庞大,船舷高耸结构坚固,甲板上各类设施布局井井有条,水兵们身着统一的号服,行动迅捷纪律严明。
仅仅是停泊在那里,就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让几位负责海防的幕府官员,暗自心惊。
他们仔细打量着,侧舷一排排整齐的炮窗,心中默默计算着其可能投射的火力,脸上不由得愈发凝重。
固有的海战观念,在见到这艘为远洋炮战而生的巨舰时,彻底粉碎。
“酒井大人,诸位,请看那边。”李岩伸手指向远方。
只见约莫一里之外的海面上,一艘形制熟悉的日本关船被下了锚,孤零零地随着波浪轻轻起伏。
有眼尖的幕府官员已然认出,那正是萨摩藩常用的一种海船,甚至通过千里镜,还能看到船帆上属于岛津家的“丸十字”纹章印记。
“此船,乃我王师剿灭海盗时,所缴获的战利品。”钱谦益语气淡然,仿佛在介绍一件寻常物事。
“今日便以此朽木,为诸位演示一番,我大唐水师平日是如何清剿海盗,维护海疆靖安的。”
话音刚落,一名唐军传令兵举起手中红绿双色旗,立于船舷,打出旗语。
“定远”号庞大的舰身开始扬帆,缓慢调整方向,侧舷面对目标。
下层甲板的炮窗被一层层推开,露出了黑洞洞的炮口,水兵们动作娴熟,装填、瞄准,一切都在有序进行。
酒井忠胜等人不自觉屏住呼吸,手心里全是汗渍。
他们见过火炮,但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大炮呈现阵列,着实令人胆寒。
“第一轮,试射!”李岩下令,传令兵旗语挥下。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齐鸣猛然炸响,仿佛晴天霹雳!数十门重炮第次喷吐火焰硝烟,后坐力使得“定远”号这般的巨舰也微微抖动。
“嘭!嘭!嘭!”
远处那艘作为靶船的关船周围,瞬间炸起密密麻麻的高大水柱,犹如白色的死亡森林。
直至有一发炮弹命中船身中部木屑横飞,肉眼可见地撕开一个巨大缺口,船体剧烈摇晃起来。
幕府官员们脸色发白,有人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他们能想象,若是在实战中,自己的关船、小早面对如此火力,将会是何等下场。
“第二轮,效力射!”
炮窗内火光再次连续闪耀,轰鸣声连绵不绝,这一次炮击更加精准,实心炮弹如冰雹般,砸向那艘可怜的靶船。
桅杆被轰然打断,船体在连续的打击下开始解体,大量的海水涌入,船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倾斜。
不过短短两三轮齐射,那艘曾经代表萨摩藩海上力量的关船,已然变成了一堆漂浮在海面的碎木片。
整个过程从开始到结束,快得令人心惊,特别是恐怖的毁伤效果,深深烙印在每一位幕府重臣心中。
炮声停歇,海风将硝烟稍稍吹散。
钱谦益这才转过身,带着若有若无的愉悦,对酒井忠胜说道:“让酒井大人见笑了,这不过是我水师日常操演,聊博一观。
我朝陛下常言,‘海域清平,需赖舰炮精良,道理通达,终凭实力相当。’ 望贵我双方,皆能深明此理,则海疆可靖,友谊长存。”
终于回过神的酒井忠胜,强行压下心中惊涛骇浪,对着两位使臣深深鞠躬,干涩回道:“上国军威,果真……名不虚传。
今日观摩,大开眼界,受益良多……幕府…定当谨记上使之言。”
他彻底明白了,为何将军最终会选择妥协,在这样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任何侥幸心理都是致命的,那艘沉没的萨摩船就是警告。
真理,确实只在火炮的射程之内。 而大唐的炮火显然足以覆盖,他们舰队到达的一切海域。
......
返回江户城的路上,一行人沉默不语,直到再次踏入本丸那间熟悉的议事间,面对竹帘后沉默的将军,压抑才被打破。
酒井忠胜深深伏首,语气沉重:“将军阁下,臣等……已观摩完毕。”
接着他详细禀报了所见的一切,从“定远”号的庞然舰体,到那如同雷霆般的炮击,没有任何夸大,但每一句平实的描述,都让帘幕后的呼吸声重上一分。
“如此…这便是唐国的倚仗吗……”良久....德川家光低沉的声音透露着疲惫。
“嗨!”酒井忠胜头垂得更低,艰难地说出判断。
“其舰炮之利远超想象,若是与其在开阔海域交锋,我方安宅船、关船,恐……恐难以近身,便已化为齑粉。”
另一位负责海防的幕阁官员接口道,言语带着后怕:“将军,唐使虽言‘友谊长存’,然其兵锋之盛,不可不防!
今日可炮击萨摩船,他日若生龃龉,其舰队兵临江户湾外,我等……将何以自处?”
这话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绝对的武力差距,带来绝对的不安感。
德川家光在帘后沉默不语,兴建如同“定远”号那般庞大的舰队?绝无可能。
以目前日本的财力、资源、技术,都无法支撑如此规模的造舰计划,那将是拖垮幕府的无底洞。
“既然无法与之争锋于远海,便需固守于近岸,大规模造舰非我所能及,但近海防卫守护各藩沿岸,阻塞关键水道或可为之。”
他顿了顿,下达了一条基于现实的应对策略:“传令:让沿海诸藩,特别是萨摩、长州、肥前等西南强藩,可酌情加强其水军力量,建造、修缮战船,编练水夫。
幕府将定立章程,战时有权统一调派各藩水军,协防重要海域,如濑户内海、九州沿海!”
让地方大名出力,幕府掌握调度权,既加强了防御,又避免了中央财政的巨额投入,还能借此加强对强藩的控制。
酒井忠胜立刻领会,补充道:“将军明见!各藩为保自身领国必有动力,但舰船或可大小不一,这火器……”
德川家光打断了他,语气夹杂着无奈,“火炮无力仿制唐国那般精良,便大力铸造‘大筒’!于各重要港口、海峡要害之处,加紧修筑、加固炮台,以巨石为垒,配置重筒,形成交叉火网!
唐船若敢贸然靠近,便让其尝尝我土地之上,守备火力的滋味!”
“大筒”作为我国传统的重型火炮,虽射程、精度、射速远不及唐军舰炮,但依托岸防工事进行固定防御,无疑是最符合日本资源现状的选择。
“嗨!”众臣齐声应诺,这并非什么高明的战略,甚至透着几分被动与寒酸,但却是他们在巨大差距面前,唯一可行的自救之道。
无法进攻,便倾尽全力防守,无法在海上击败你,便让你在进攻我们的海岸时,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
德川家光最后总结道:“唐国虽强,然其志在贸易,非是灭国。
我辈只需展现出足以令其,感到‘棘手’的防御力量,使其知难而退,便可保社稷无虞。
——诸君,尽力去办吧。
记住,我等所求非是与巨鲸搏斗于深海,而是确保巨鲸不会轻易撞毁我们的堤坝。”
“嗨!”
一场由大唐武力展示所引发的危机,最终转化为了幕府领导下,侧重于近海与岸防的军备调整。
在这东亚格局剧变的时代,每一个国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寻找着生存与立足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