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业五年三月十七,东海南部海域。
荷兰东印度公司使节船“海豚号”正破浪北上。
这是一艘典型的荷兰三桅商船,船身宽阔,载重约四百吨,在初春的海风中鼓满风帆。
甲板上,使团团长约翰·马特索科尔(Johan maetsuycker)——这位东印度公司资深商务员,未来的巴达维亚总督——正举着黄铜望远镜,凝视着北方海平线。
他的眉头紧锁,脑中浮现两个月前的场景。
当大员热兰遮城陷落的消息,传到巴达维亚时,整个总督府都震惊了。
一支突然出现悬挂着,从未见过的龙旗舰队,以压倒性的火力在三天内,摧毁了热兰遮城的防御。
总督卡雷尔·雷尼尔兹(carel Reyniersz)紧急派他率领使团北上,任务只有两个,赎回被俘的四百余名荷兰士兵与平民,尽可能降低公司面临的巨额索赔。
在马特索科尔的预想中,这应该是一场与某个“远东地方政权”的谈判。
尽管对方展现出了不俗的军力,但在他的认知里,远东的海上力量,无非是那些熟悉的中国式帆船(福船、广船)以及一些可能缴获,或仿制的西式船只。
东印度公司在亚洲经营数十年,见过太多昙花一现的“强大”对手,直到三天前,他的船队经过琉球群岛附近。
望远镜的视野里,首次出现的桅杆森林,那是数十根、上百根高耸的桅杆,整齐地排列在“那霸港”的天然良湾内。
随着距离拉近,马特索科尔的呼吸渐渐凝滞。
那是一种他极其熟悉,却又在某些细节上,显得陌生的精良船型——典型的欧式全帆装战舰轮廓,修长的舰体,多层连续炮甲板,舰艏尖锐的撞角,舰艉高耸的楼舱。
……但比他在欧洲见过的任何同级别战舰,似乎更庞大..线条更加流畅。而且数量多得惊人。
他粗略估算,仅在外港锚地,就有超过十五艘拥有,至少两层完整炮甲板的大型战舰(三级及以上)。
其中两艘巨舰尤其醒目,它们拥有三层炮甲板,舰体长度目测超过六十米,巍峨如山——那是‘定业’‘镇远’一级战列舰,大唐本土舰队的支柱。
军事顾问威廉·范·德桑特——前荷兰海军上校,唐斯之战老兵——正死死盯着眼前巨舰,手掌用力扣着艉楼栏杆:“上帝见证……那是什么?”
“……三层炮甲板的战舰?比‘七省’号(荷兰省旗舰)还要大?!”
商务专员科内利斯·德克森,抢过另一副望远镜,声音发紧:“它们居然不是福船……那些舰型,完全是远洋式样!但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最让他们不安的是,这些战舰的维护状态极佳。
船体漆成黑底,炮门漆成朱红色,水线以上洁净整齐,帆缆索具井然有序,了望哨上旗帜鲜明。
港口内还有大量中小型舰艇穿梭往来,补给船、交通艇、侦察船……一切显得那么高效,完全是一个成熟强大的海军基地景象。
“海豚号”在几艘大唐巡航舰的引导下,缓缓从舰队锚地外围驶过。
这个距离足够他们看清细节,黑漆的船体保养得如同刚刚下水,朱红的炮门整齐划一,甲板上水兵正在进行日常操练。
侧舷的炮门部分打开,偶尔能瞥见里面沉重的青铜炮管。
翻译沈一石——福建商人之子,巴达维亚出生,精通东西方语言——低声说:“先生们,我五年前离开福建时,朝廷确实在秘密仿造西式战舰,但数量绝不会超过五艘。
而这里……仅目力所及,三层炮甲板的巨舰就有两艘,两层炮甲板的战舰不少于十五艘。”
他顿了顿,轻声道:“家父曾说,故土一旦觉醒,其力可撼山海,以前我可能不太明白……”
范·德桑特没有接话。他正死死盯着,一艘正在起锚的三级舰,那艘船转向时的流畅程度,帆缆操作的效率,都显示出极高的训练水平。
这绝不是一支仓促组建的舰队。
文书官彼得·哈瑟尔特,默默地打开素描本开始记录,笔尖在纸上快速移动,勾勒出舰型轮廓,标注推测的尺寸和火炮数量,每一笔都显得格外沉重。
当晚的舱内会议持续到深夜,范·德桑特在海图上画了一个圈:“如果他们在琉球就部署了,这等规模的舰队,那么在福建、广东、长江口……很可能还有更多。”
德克森翻看着账簿,试图从贸易数据中寻找线索:“但我们的商船往来报告显示,过去几年中国沿海的贸易量虽然增长,却没有出现大规模物资调动的迹象。
这些造船用的木料、铁料、帆布……从哪里来的?”
“也许他们早有准备,或者……他们的组织能力超出了我们的理解。”马特索科尔点燃烟斗,蓝灰色的烟雾在油灯下盘旋。
沈一石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我在福建时听说过,朝廷在闽浙山区设有许多‘秘密工场’,生产的物资不走寻常商路,直接由官船运往沿海船厂,如果真是这样,我们的商船确实很难察觉。”
哈瑟尔特抬起头:“还有一个问题:人,操练这样一支舰队,需要大量有经验的水手和军官,他们从哪里找来的?”
这个问题让舱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对这些西夷和侨民来说,大唐只存在想象中的记忆里。
................
三月二十,福建泉州外海。
这一次,使团成员们有了心理准备,但当泉州湾的景象真正展现在眼前时,那种冲击力依然强烈。
港口繁忙得令人目眩。数百艘大小船只进进出出,码头上货物堆积如山,但这还不是最令人震惊的。
范·德桑特的望远镜看到了,港湾西侧的大片船厂,至少六艘战舰正在不同阶段的建造中,从铺设龙骨到安装桅杆,进度一目了然。
但真正扔人心惊的是那些工坊的运作方式,——他看到巨大的水轮在转动,听到远处传来有节奏的锻打声,那是火炮工坊特有的声响。
“他们在量产。”“不只是造船,还有火炮、索具、一切配套。”范·德桑特发现自己的神经,快麻木了。
德克森则被港口的商贸规模震撼了,成箱的丝绸、瓷器、茶叶被装上货船,而从南洋来的香料、从日本来的铜料、从暹罗来的稻米也在卸货。
他注意到一个细节:许多货箱上同时印着官营工场的标记,和私营商号的徽记,神情若有所思。
“官民合营?这种方式……很高效。”
马特索科尔点燃烟斗,吞云吐雾道:“诸位,我们必须重新评估形势。科内利斯,你估算过他们的贸易规模吗?”
德克森翻开账簿:“仅泉州一港,年吞吐量可能已超过巴达维亚,而且他们不只出口丝绸瓷器,还在进口南洋的香料、暹罗的稻米、日本的铜料…。
这是一个完整的贸易网络。如果我们被排除在外……”
范·德桑特接话:“或者更糟——他们组建了自己的‘东印度公司’,在与我们直接竞争。”
沈一石低声道:“但有更棘手的一点。中国传统讲究‘天朝上国,四夷来朝’。我们这次是以‘战败请罪’的名义而来,在礼仪上已处下风。
我建议…在谈判时,尽量避免使用‘公司’一词,而用‘荷兰国使节’的名义。
至少在名义上,将冲突升级为国家层面,或许能争取一些转圜余地。”
哈瑟尔特闻言,摇头道:“但总督给我们的授权仅限于公司事务。如果以国家名义,我们是否需要新的授权书?”
马特索科尔深吸一口烟,无奈:“来不及了,巴达维亚到阿姆斯特丹,一来一回至少要十八个月,我们需要临机决断。”
...............
在经过长江口,崇明岛锚地,本土舰队的最后一次检查后,荷兰使节团终于在四月十二到达金陵城。
鸿胪寺会同馆的庭院里,使团成员们围坐在石桌旁,三天的航行见闻已经变成了,厚厚的报告和素描,摊在桌上。
哈瑟尔特整理着材料:“综合沿途观察,大唐拥有至少三支主力舰队,总规模可能远超过五十艘主力战舰。
他们造船和军工能力已经形成完整体系,实行的海贸完全开放,工商繁荣,并且海军训练水平极高,有完整的战术体系,这完全不像是一个大陆国家,应有的决策。”
范·德桑特沉声道:“技术层面,他们至少不逊于我们,某些细节设计甚至可能更优。”
德克森翻开备忘录:“经济层面,如果我们被排除在他们的贸易体系之外,公司在南洋的利益将受到严重冲击。”
马特索科尔沉默地听着,青烟渺渺的烟斗已经熄灭,但他仍下意识地握着。
“先生们,我想最初的计划需要调整,赎回俘虏依然是首要目标,但方式可能需要改变。
赔偿……恐怕难以避免,至于贸易站,大员已经不可能,但或许可以争取在其他港口设立商馆。”
沈一石谨慎地说:“按中国的礼仪,我们是‘战败请罪’而来。在觐见时,姿态可能需要放得更低一些。”
“但也不能太卑躬屈膝,否则在后续谈判中,我们会完全失去主动。”德克森皱眉,习惯了在土着面前高高在上的滋味,第一次尝到战败待遇。
范·德桑特摇头:“主动?科内利斯,我们什么时候有过主动?从看到那支舰队开始,主动就不在我们手里了。”
这话让所有人默不作声,直到院门外传来鸿胪寺主事,客套的声音:“贵使,三日后武英殿陛见,请早做准备。”
马特索科尔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外套。他看向庭院外巍峨的宫墙,那里是这个帝国的中心。
“先生们,记住我们此行的根本目的,为公司争取生存空间,在这个新兴帝国面前,我们需要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
众人起身,神色肃然。
而在远处的皇宫内,皇帝刚批阅完水师的奏报..放下朱笔,对侍立的通政使陈通达说:“荷兰人该看的,都看到了?”
“回陛下,按行程,该看的都应看到了。”
皇帝微微颔首,目光投向殿外辽阔的天空,“去告诉兵部,户部,礼部,接下来能刮到多少油水,就看他们的本事了。”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