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场上空的乌云并未因阿瑞斯的暴怒而散去,反而更加浓重低沉,仿佛凝聚着战神无处宣泄的狂怒与耻辱。血色的电蛇在云层间窜动,发出滋滋的、令人齿冷的声响,却迟迟没有第二道神雷落下。阿瑞斯那燃烧着熔岩的双眸,死死钉在下方焦黑坑洞中那个半跪的身影上,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但他终究没有再次出手。
并非畏惧,而是规则所限。真身降临,一击未果,若再纠缠不休,便是彻底撕破脸皮,不仅会引来宙斯的干预,更会沦为诸神笑柄——堂堂战神,竟需亲自对一受伤的半神连连出手?赫拉克勒斯硬接他一击未死,已然在某种程度上,赢得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赫拉克勒斯……”阿瑞斯的声音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充满了压抑到极致的暴戾,“今日之辱,我阿瑞斯铭记于心!你弑杀我子,此仇不共戴天!待你完成你那可悲的宿命,踏入奥林匹斯之日,便是你我彻底清算之时!我等着你!届时,必让你神魂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充满怨毒的誓言如同诅咒,在天地间回荡。说完,阿瑞斯那巨大的、燃烧着血焰的身影,连同漫天翻滚的乌云与血色电光,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留下盐场一片死寂,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硫磺与血腥气息。
压迫感骤然消失,幸存的卡吕冬勇士们这才敢大口喘息,个个面色苍白,心有余悸。他们望向坑洞中央的那个身影,目光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与恐惧——他们亲眼见证了,他们的亲王,不仅弑杀了战神之子,更硬撼了战神本尊的怒火!
赫拉克勒斯缓缓站直了身体。他抹去嘴角那缕金色的血液,感受着体内脏腑传来的阵阵灼痛与骨骼的呻吟。阿瑞斯那一击,绝非轻易能够承受,若非他关键时刻神血沸腾,加之库克诺斯的“肉盾”抵消了部分威力,此刻他恐怕已是一具焦尸。即便如此,战神的神力依旧如同跗骨之蛆,在他经脉中窜动,带来持续的破坏与剧痛。
然而,比身体创伤更甚的,是灵魂层面的冲击。
弑杀神子!硬撼神威!
这是他第一次,以如此直接、如此暴烈的方式,与一位奥林匹斯主神正面冲突,并……勉强算是活了下来。这不再是完成欧律斯透斯任务时那种间接的对抗,而是赤裸裸的、你死我活的交锋。
一股混合着亢奋、暴戾、以及一丝隐约后怕的情绪,在他心中翻腾。体内那属于宙斯的神血,在经历方才极致的燃烧与对抗后,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变得更加灼热、更加躁动不安,仿佛被打开了某种禁忌的闸门,渴望着更多、更强大的对手,渴望着……再次品尝那种与至高力量碰撞的、近乎毁灭的快感。
这感觉,让他陌生,也让他警惕。力量的诱惑与失控的风险,如同一体两面。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与杂念,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战场。残余的厄基那武士早已在阿瑞斯降临的威压下魂飞魄散,四散逃窜。他下令清理战场,救治伤员,安葬死者,并将被掳的村民解救出来。
战事已了,边衅平息。但赫拉克勒斯心中并无多少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沉重的、被神血灼烧后的疲惫与空洞。
他归心似箭,却又隐隐畏惧。畏惧德伊阿涅拉看到他此刻的状态——不仅仅是身体的创伤,更是那眼底深处难以完全掩藏的、被再次点燃的野性与杀戮过后残留的冰冷。他害怕自己身上沾染的浓重血腥与神战的气息,会玷污卡吕冬那片纯净的安宁,会吓到那个如水般温柔的女子。
数日后,队伍启程返回卡吕冬。归途的气氛,与出征时的激昂截然不同,显得异常沉闷。赫拉克勒斯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骑行在最前方,周身笼罩着一层生人勿近的低气压。他体内的伤势并未完全复原,战神神力的残余如同阴火,不时灼烧他的经脉,带来阵阵隐痛,也让他的脾气变得比平日更加焦躁易怒。
一日宿营,一名亲随不慎打翻了他的水囊,清水溅湿了他狮皮的边缘。赫拉克勒斯猛地转头,眼中骤然迸发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凶戾之气,让那名身经百战的亲随瞬间僵立原地,面色惨白如纸,仿佛被洪荒巨兽盯上,连呼吸都已忘记。
“滚。”赫拉克勒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压抑的怒火。
那亲随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开,许久不敢靠近。
赫拉克勒斯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将那股无名的暴戾压了下去。他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不对。阿瑞斯的神力,似乎不仅仅是造成了物理创伤,更在潜移默化地侵蚀他的心智,放大他内心深处的黑暗面。
他越发想念德伊阿涅拉,想念她温柔的抚慰,想念她能让一切狂暴归于平静的眼神。这份思念,成为支撑他拖着伤体、压制躁动,坚持返回的唯一动力。
然而,他并不知道,在他归途的阴影之外,另一道充满恶意的目光,正透过水晶球,注视着这一切。
奥林匹斯,赫拉的神殿中。
神后看着水晶球内赫拉克勒斯强忍伤痛、气息不稳,以及那偶尔失控流露出的凶戾眼神,脸上露出了极其愉悦的、冰冷的笑容。
“很好……阿瑞斯那个莽夫,总算做了件像样的事。”她轻声自语,指尖优雅地划过水晶球光滑的表面,“受伤的灵魂,总是格外脆弱,也格外……容易接受暗示。”
她目光流转,落在了水晶球另一幅画面上——那是卡吕冬王宫,德伊阿涅拉正独自坐在庭院中,对着赫拉克勒斯离去的方向翘首以盼,眉宇间笼罩着化不开的忧思。她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赫拉克勒斯常用的、磨刀用的石头,仿佛那样能离他更近一些。
“担忧吧,恐惧吧,我亲爱的孩子……”赫拉的笑容愈发深邃恶毒,“当你看到他满身伤痕、性情大变地归来,你那颗充满爱意的心,是否会因此而动摇?是否会想要不惜一切代价,抓住些什么?”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空间,落在了赫拉克勒斯行囊深处,那件被羊皮包裹的、染血的衣服上。
“涅索斯的‘礼物’……是时候,让它重见天日了。”
赫拉轻轻吹出一口气,一丝比之前更加隐秘、更加针对灵魂弱点的暗金色神力,如同无形的毒针,悄无声息地跨越虚空,并非射向赫拉克勒斯,而是遥遥指向了卡吕冬,指向了那个满心忧虑、即将与归来的丈夫重逢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