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锡尼的宫墙,在克吕泰涅斯特拉的铁腕下,仿佛被浸透了冰水,每一块巨石都透出森然的寒意。戒严令如同无形的枷锁,扼住了城市的咽喉。市集虽然依旧开放,但往日的喧闹被一种小心翼翼的低语所取代,人们交换着物品,也交换着惶恐的眼神。任何对王权更迭的公开质疑,都会招来那些眼神锐利、行动如风的新任宫廷侍卫的“关注”,而后,质疑者便会悄无声息地消失。
宫殿深处,已不复昔日阿伽门农时代相对开放的格局。克吕泰涅斯特拉 以“摄政太后需清净处理国事”为由,将核心区域层层封锁,唯有手持她亲自颁发的、烙印着蛇形徽记令牌的人,才能通行。她不再满足于仅仅坐在议事厅的王座上听政,而是将权力的神经中枢,迁入了更为隐秘、也更便于掌控的织房宫。
这里原本是王后与侍女们纺织的地方,如今却成了迈锡尼真正的权力核心。巨大的织机依旧矗立,但那幅色调暗沉的挂毯已被取下,取而代之的,是悬挂在四壁的、描绘着迈锡尼疆域、港口、军队驻防点以及各大家族关系网络的巨大羊皮地图。地图上,以不同颜色的丝线标记着各种信息,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
克吕泰涅斯特拉便站在这张“蛛网”的中心。她褪去了部分华美的宫装,常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长裙,发髻挽得一丝不苟,金冠始终戴在头顶。她每日花费大量时间,听取埃癸斯托斯及其心腹带来的密报——哪个元老在私下聚会时流露不满,哪个将领对军权被掣肘颇有微词,港口哪条商船的行迹可疑,乃至市井间流传的、关于阿伽门农死因的某种隐晦版本……
她纤细的手指,会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时而在一处驻军点轻轻敲击,下达更换指挥官的密令;时而在某个贵族家族的姓氏旁划过,决定对其是施以拉拢还是打压。她的决策迅速而果断,带着一种经过精密计算的冷酷。赏罚变得前所未有的分明,但“赏”往往伴随着更严密的监控,而“罚”则直接而残酷。她如同一只巨大的蜘蛛,端坐于权谋编织的网中央,感知着每一丝最细微的震动,随时准备扑杀任何敢于触碰网线的飞虫。
埃癸斯托斯是她最得力的触须和獠牙。他充分利用着克吕泰涅斯特拉赋予的权柄,以及自己长期潜伏积累的阴暗人脉,将监视与控制网络遍布宫廷与城邦。他享受着这种生杀予夺的快感,看向克吕泰涅斯特拉的目光中,除了利用,那赤裸的占有欲也日益明显,仿佛在等待时机,将这权力与美人一同彻底攫取。
然而,在这张越收越紧的蛛网之下,并非所有角落都已臣服。在宫殿西北角,一处采光不佳、陈设相对简朴的偏殿里,厄勒克特拉 如同一个苍白的幽灵,活着,却又仿佛不存在。
她被变相软禁于此。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身边的侍女全是母亲安排的眼线,她们恭敬而沉默,像会呼吸的墙壁。她每日能见到的,只有窗外那一小片被高墙切割的天空,以及偶尔飞过的、无拘无束的鸟儿。
最初的惊恐与眼泪似乎已经流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水般的沉寂。但她那双向来清澈如小鹿的褐色眼眸,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恐惧依旧存在,却不再仅仅是害怕自身受到伤害,而是开始掺杂了对父亲死因的怀疑,对母亲那完美面具下真实面孔的窥探,以及对失踪弟弟俄瑞斯忒斯命运的深切忧虑。
她开始学会在沉默中观察。观察侍女们看似无意的交谈中可能泄露的只言片语,观察送餐仆役的眼神,观察母亲偶尔“心血来潮”前来“探望”时,那华丽裙摆下是否沾染了不同寻常的气味。她不再轻易表露情绪,将所有的困惑、恐惧与逐渐滋生的恨意,深深埋藏在低垂的眼睫和顺从的姿态之下。
一次,一名年幼的侍女在打扫时,不慎打碎了一个陶罐。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偏殿格外刺耳。小侍女吓得面无人色,浑身颤抖如同风中落叶,仿佛预见了某种可怕的惩罚。
厄勒克特拉走了过去,没有斥责,只是默默地蹲下身,帮她拾起较大的碎片。她的手指被锋利的边缘划破,渗出血珠,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她看着小侍女惊恐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没关系,碎了就碎了……总比……有些东西,碎了却要假装完好,要好得多。”
小侍女愣住了,看着公主那苍白而平静的面容,看着那滴落在陶片上的血珠,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加恐惧,慌忙低下头,加快了收拾的速度。
厄勒克特拉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高墙外的天空。指尖的刺痛,让她更加清醒。她知道,自己力量微薄,如同困于蛛网上的飞蛾。但她不再甘心只做一只等待被吞噬的飞蛾。她开始用她唯一能自由支配的东西——她的头脑和意志——默默地、艰难地磨砺着内心的爪牙。她在等待,等待一个或许渺茫,但必须存在的机会,一个能让她冲破这窒息蛛网,或者至少,能让她知晓真相、为父鸣冤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