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
首先恢复的是触觉，仿佛整个人被浸在寒冬的冰河里，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寒意。随后，是沉重得无法掀开的眼皮，和从腹部传来的、如同被生生撕裂后又粗糙缝合的剧痛。
苏念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刺眼的亮光之间浮沉，耳边是模糊的、仪器规律的“滴滴”声，像是指引她返回人间的坐标。
麻药褪去的浪潮，正将她从死亡的边缘一点点推回现实的彼岸。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在想什么呢？
哦，想的是他，陆延舟。
那个她爱了整整十年，嫁予为妻，如今正躺在隔壁重症监护室，等着她用一半肝脏去救命的男人。
脑海里最后的画面，是手术灯刺目的白光，麻醉医生温柔的声音在说“放松，睡一觉就好了”，而她攥紧指尖，脑海里盘旋着一个卑微到尘埃里的念头：
‘陆延舟，我用半条命换你活下去，等你醒来，会不会……终于能认真地看我一眼？’
这个念头，支撑着她签下那份风险极高的器官捐献同意书，支撑着她坦然面对可能下不了手术台的命运。
现在，她好像……从鬼门关爬回来了。
“唔……”一声细弱的呻吟从她干裂的唇瓣溢出，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
“醒了？陆太太，您感觉怎么样？”一个清脆的护士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职业性的关切。
苏念艰难地掀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入眼是惨白的天花板，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味道。她躺在VIp病房里，环境雅致，却空旷得让人心慌。
除了护士，没有别人。
她动了动手指，想开口问问陆延舟的情况，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护士很体贴，用棉签沾了温水，小心地湿润她的嘴唇，一边操作一边语气轻快地说：“陆太太，您真是福大命大，手术非常成功！您和陆先生都平安度过危险期了。您不知道，当时陆先生车祸伤得那么重，肝脏破裂，情况危急，要不是您不顾自己身体情况，毅然决然捐肝救夫，这后果可真是不堪设想……”
护士的话语，像是一把钥匙，开启了苏念记忆的闸门。
是啊，不顾自己身体情况。
她从小就体质偏弱，为了这次捐肝，她提前半年开始调理，打各种营养针，吃各种补药，把自己当成一个容器，只为了能合格地、顺利地将自己的一部分，渡给他。
外人都说她苏念贪图陆家的富贵，用尽手段爬上陆延舟的床，才得以嫁入豪门。可谁知道，在这场婚姻里，她付出的是什么？
是十年如一日的冷暖自知，是公婆若有似无的轻视，是丈夫永远忙碌、永远缺席的背影，以及……这次豁出性命的捐献。
“陆先生那边您放心，有最好的医疗团队守着。”护士继续说着，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说起来，陆先生真是好福气，有您这样重情重义的妻子。外面那些闲言碎语，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闲言碎语？苏念唇角扯出一抹微不可察的苦笑。无外乎是说她终于找到了表现的机会，用这种苦肉计来巩固自己摇摇欲坠的陆太太位置罢了。
她不需要解释，也无力解释。
腹部的剧痛一阵阵袭来，像是有人在她身体里点燃了一把火，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她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软肉，才勉强没有痛呼出声。
这种痛，是真切的，是活着的证明，也是她为他付出的烙印。
她艰难地转动脖颈，视线在空旷的病房里扫过。没有鲜花，没有果篮，更没有那个她此刻最想见到的人。
心底某个角落，不可避免地泛起细密的失落，像被针扎一样。她明明知道，他也在昏迷中，不可能来看她。可女人就是这样，在最脆弱的时候，总会生出一些不切实际的奢望。
渴求一点温暖，一点慰藉，哪怕只是一个眼神。
“我的……手机……”她忍着痛，用气音询问护士。
护士愣了一下，随即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她的手机，递到她勉强能活动的手边：“陆太太，您刚醒，需要好好休息，尽量不要看手机，费神。”
苏念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她只是想……只是想看看有没有他的消息，或者，看看时间过去了多久。
解锁屏幕，时间显示，她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
微信图标上，没有任何未读消息的红色提醒。置顶的那个聊天框，依旧停留在手术前她发给他的最后一条信息：“延舟，别怕，我会陪着你。” 后面跟着一个拥抱的表情。
他没有回复。
大概，是没来得及看吧。她这样告诉自己，试图压下心底那丝不断扩大的不安。
鬼使神差地，她点开了朋友圈。
刷新。
一连几条都是无关紧要的行业资讯或者微商广告。她手指机械地向下滑动。
然后，她的动作顿住了。
瞳孔，在瞬间骤然收缩。
林清漪更新了动态。就在三个小时前。
九宫格照片。
第一张，是俯瞰城市夜景的奢华餐厅露台，水晶杯里红酒摇曳。
第二张，是精致得如同艺术品的蛋糕，上面插着数字蜡烛。
第三张，第四张……是同一个女人不同角度的自拍，笑靥如花，妆容精致，正是陆延舟那位能干又漂亮的秘书，林清漪。
而最后一张——
苏念的呼吸猛地一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照片里，是漫天绚烂绽放的烟花，璀璨夺目，几乎要照亮整个夜空。构图巧妙，前景是女人纤细的、涂着蔻丹的手指，指向天空的烟花。
配文是：
谢谢陆总，在我生日夜，给我一片最璀璨的星空。
文字后面，跟着一个刺眼的红色爱心。
苏念的目光，死死地盯在照片的右下角。
那里，无意中摄入了一只男人的手腕，戴着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以及那枚她无比熟悉的、他从不离身的铂金袖扣——那是他们结婚第一年，她用自己所有积蓄，偷偷买给他的生日礼物。袖扣的内侧，刻着一个细小的“念”字。
他说过，要戴着它，直到永远。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里炸开，苏念整个人僵住了，血液似乎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陆总……星空……生日夜……
三个小时前……那个时候，她刚从全麻中醒来不久，正独自一人在这冰冷的病房里，对抗着剖肝割胆后的剧痛，在生死线上挣扎。
而她的丈夫，她刚刚捐出肝脏救回来的丈夫，却在他秘书的生日夜里，陪着她，在能看到全城最美烟花的顶级餐厅露台，为她庆祝生日，给她一片“最璀璨的星空”？
身体的剧痛，在这一刻被心脏处传来的、更尖锐、更彻底的钝痛所覆盖。
那是一种被彻底背叛、被无情践踏的痛。
原来，她躺在手术台上，为他搏命的时候，他并不是无知无觉地躺在监护室里。他或许早就脱离了危险，或许……他甚至根本就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危重？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猛地窜入她的脑海，啮噬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
她为了他，可以连命都不要。
而他，却在她生死未卜之际，忙着为另一个女人营造生日的浪漫？
“嗬……”一声极其压抑的、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抽气声，从苏念喉咙里溢出。她浑身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比刚才麻药褪去时的冷，还要刺骨千倍万倍！
手机屏幕的光，映照着她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那双原本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空洞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着那张烟花照片，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地碎裂、崩塌。
原来，十年的情深义重，抵不过别人生日夜里的一场烟花。
原来，她赌上性命的付出，在他眼里，或许真的只是一场……她自愿的、廉价的表演。
痛。
好痛。
腹部伤口的痛，肝脏缺失的痛，都比不上此刻万箭穿心般的绝望。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份刚刚移植到他体内的、属于她的肝脏，都在此刻发出了悲鸣和战栗。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滚烫的，而是冰凉的，顺着她的眼角滑落，迅速浸湿了洁白的枕头。她没有发出任何哭声，只是无声地流泪，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和克制而微微痉挛。
护士发现了她的异常，吓了一跳，连忙上前：“陆太太？您怎么了？是伤口太疼了吗？您别哭啊，刚做完大手术，情绪不能激动的！我马上叫医生！”
苏念仿佛没有听见，她的世界在那一刻，只剩下手机屏幕上那场盛大而嘲讽的烟花，以及那句“谢谢陆总”。
她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破败娃娃，躺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只有不断滑落的泪水和微微颤抖的身体，证明她还活着。
身体的剧痛与心脏的钝痛交织在一起，如同最残酷的极刑。
她浑身冰凉，手机从脱力的手中滑落，屏幕朝下，盖在了被子上。
然而，那场绚烂烟花的影像，和那句锥心的文字，却已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深深地烙在了她的脑海深处，挥之不去。
所以，她躺在手术台为他搏命时，他却在为别人庆祝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