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赛克瑞夫的贵族区深处,索罗斯家族府邸的规模与权势,并不体现在表面的奢华与张扬上,而在于其无处不在的森严、精密与内敛的厚重。高耸的围墙由切割整齐的黑色玄武岩砌成,墙头不见寻常的装饰性雕塑,取而代之的是简洁的几何线条,在特定角度折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显然是融入了某种防御性魔纹。
府邸主体建筑线条冷硬,窗棂窄而高,如同无数只冷漠的眼睛,俯瞰着围墙外的世界。庭院中没有繁花似锦,只有整齐划一的墨绿色针叶灌木和经过精心修剪、透着一股肃杀之气的古铜色蕨类植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混合了石蜡、旧羊皮纸和某种清冷药草的淡淡气味,安静得近乎压抑,连鸟鸣声都极少听闻。
在府邸东翼,一处不对外人开放的侧楼顶层,有一间被称为“观星室”的书房。这里并非用于天文观测,而是家族继承人马库斯·索罗斯处理某些不宜为外人知的“私人事务”的所在。房间很大,但陈设异常简洁,甚至可以说空旷。四壁是光滑的暗色木料,镶嵌着能吸收声音和窥探的昂贵魔纹板材。地面铺着深灰色的、不反射任何光线的厚绒地毯。房间中央,是一张巨大的、由整块黑曜石打磨而成的书桌,桌面光滑如镜,倒映出天花板上复杂的、缓慢旋转的银色星图魔法投影。书桌后没有高背椅,只有一张线条硬朗、毫无装饰的乌木方凳。靠墙立着两排直达天花板的书架,上面整齐码放着大量用皮革或金属包角的卷宗匣,标签上的字迹小而工整,用的是索罗斯家族内部的一套密文。
此刻,马库斯·索罗斯正坐(或者说,是挺直腰背,以一种放松却不失力量感的姿态“靠”在)那张乌木方凳上。他穿着一身居家式的深灰色丝绒便服,领口和袖口绣着银线勾勒的、索罗斯家族“蛇绕天秤”的微缩徽记。浅褐色的短发一丝不苟,面容英俊而缺乏温度,手中把玩着一枚色泽温润的黑玉棋子,指尖无意识地在棋子光滑的表面摩挲着。他面前的黑曜石桌面上,摊开着一份关于南部行省今年香料税收异常波动的密报,但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上面,而是越过报告,落在对面坐在一张高背扶手椅上的年轻人身上。
菲利克斯·冯·梅特涅。
与马库斯的精致内敛不同,菲利克斯的打扮低调得近乎朴素。一身毫无装饰的深蓝色常服,剪裁合体但绝不出挑,颜色近似夜幕,几乎要融进书房昏暗的光线里。他身量颀长,略显瘦削,肤色是一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深褐色的头发柔软地垂在额前,遮住了小半额头。他的五官不算出众,但组合在一起有种奇异的协调感,尤其是那双眼睛,颜色是偏暗的琥珀色,在室内光线下近乎棕黑,看人时目光平静,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慵懒,但若仔细看去,会发现那瞳孔深处毫无波澜,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不出任何情绪。
他坐姿很放松,甚至有些慵懒地陷在柔软的椅背里,一只手搭在扶手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皮革表面,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嗒声。另一只手随意地放在膝上,手里把玩着一枚样式普通、毫无光泽的铜芬尼,硬币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灵活地翻转、跳跃,仿佛有了生命。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宽大的黑曜石书桌,沉默在空旷的房间里弥漫。只有壁炉里魔法火焰无声燃烧的微光,和菲利克斯指尖硬币翻转时极其细微的摩擦声。
“菲利克斯少爷深夜来访,想必不是来欣赏我索罗斯家的星图吧?”最终,马库斯率先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如同在陈述一个事实。他放下手中的黑玉棋子,双手十指交叉,轻轻搁在桌面上,目光平静地看向对面。
“欣赏星图是雅事,可惜我没什么艺术细胞。”菲利克斯微微一笑,笑容很淡,未达眼底。他停止了把玩硬币的动作,将铜芬尼轻轻按在扶手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这次来,主要是替家父和三叔,向索罗斯侯爵和您问好。听说前阵子,内务部在东港区的‘海蛇’走私线清理行动中,有些小误会,家父希望这不会影响我们两家一直以来的……良好关系。”
他语速不快,用词也很客气,但“海蛇”走私线几个字,让马库斯交叉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那是索罗斯家族暗中掌控的几条利润丰厚的灰色渠道之一,不久前被内务部下属的缉私队以“打击违禁品”为名扫了一次,损失不小。行动来得突然且精准,显然是得到了确切情报。梅特涅家族掌控着帝国大半的水路运输和仓储,消息灵通得可怕,这“误会”从何而来,彼此心照不宣。
“些许小事,劳康拉德叔叔和卢卡斯叔叔挂心了。”马库斯脸上的笑容不变,语气依旧温和,“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内务部的同僚们也明白。偶尔的‘清理’,也是为了航道更通畅,不是吗?相信以梅特涅家的手腕,这点风浪,算不得什么。”
一番话,既默认了对方知晓内情,又将这次冲突轻描淡写为“例行清理”,暗示索罗斯家并未吃亏,同时点出梅特涅家在水路的影响力(“航道通畅”),暗含警告与敲打。
菲利克斯仿佛没听出话里的机锋,笑容加深了些,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睛微微弯起,却依旧没什么温度:“马库斯少爷说得是。风浪嘛,总是难免的。不过,有时候,船太大,浪太急,也容易让一些不讨喜的……小虫子,趁机爬上来,污了甲板,扰了清净。您说是不是?”
“小虫子?”马库斯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
“比如,霍亨索伦家那位……嗯,利昂少爷?”菲利克斯的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我听说,前阵子在温莎家的成人礼上,这位可是出了不小的风头。连亲王殿下都惊动了。后来在学院里,似乎也颇不安分,惹得我那位不成器的堂兄朱利安,都很是‘挂念’呢。”
他提到利昂时,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但“风头”、“不安分”、“挂念”这些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种别样的讽刺意味。
马库斯脸上的笑容淡去了一丝,眼神变得深邃。他没有立刻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菲利克斯,仿佛在掂量他这番话背后的用意。菲利克斯也不急,重新拿起那枚铜芬尼,在指间慢慢转动,耐心等待着。
“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罢了。”半晌,马库斯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跳梁小丑,徒惹人笑。怎么,菲利克斯少爷也对这位……感兴趣?”
“兴趣谈不上。”菲利克斯耸耸肩,动作随意,“只是觉得,有些虫子,虽然微不足道,但总是在眼前晃来晃去,时不时嗡嗡叫几声,也挺烦人的。尤其……”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直视马库斯,那深琥珀色的眸子里,似乎有幽光一闪而逝,“尤其是当这虫子,还不自量力地,试图沾染他不该触碰的东西时。”
书房里的空气,似乎因他这句话而凝滞了一瞬。壁炉中魔法火焰跳动的微光,在马库斯平静无波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不该触碰的东西?”马库斯重复了一句,语气依旧平稳,但交叉的双手,指节微微泛白。
“比如,高悬于九天之上,清冷皎洁的……明月。”菲利克斯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蛇类吐信般的嘶哑质感,目光意有所指地,轻轻扫过马库斯身后墙壁上,那副并不起眼、却精心装裱的、描绘着夜空中一轮孤月的淡彩水墨小品。“明月虽好,但总有些地上的污泥,不自量力,也想攀附,岂不是……亵渎?”
马库斯沉默了。他身体微微后靠,靠在冰冷的乌木椅背上,目光从菲利克斯脸上移开,落在桌面那份香料税收报告上,仿佛在认真研读上面的数字。但菲利克斯知道,这位以冷静着称的索罗斯家继承人,内心绝不像表面这般平静。
艾丽莎·温莎,就是马库斯·索罗斯目前最大、也最隐秘的“兴趣”所在。这份心思,他自认为隐藏得很好,但显然,没能瞒过梅特涅家这头藏在阴影中的“小狐狸”。菲利克斯今晚前来,所谓的“问候”是假,借“利昂”这根刺来投石问路、展示价值、并寻求某种“合作”或“默契”,才是真。
“污泥自有其归处。”良久,马库斯才重新开口,声音听不出波澜,“阳光暴晒,雨水冲刷,迟早化为尘土,何必污了贵手?”
这是拒绝,也是试探。拒绝对方直接插手,试探对方到底有何凭仗,又想得到什么。
菲利克斯笑了,这次的笑容里,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近乎愉悦的弧度,但看起来却更加冰冷。“阳光雨水,固然有效,但未免太慢。况且,有些污泥,粘性颇强,寻常法子,未必弄得干净。万一……脏了明月清辉,岂不遗憾?”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膝盖上,指尖那枚铜芬尼停止转动,被他轻轻按在掌心。“我这个人,没什么大本事,就是偶尔喜欢……清理一些不干净、又碍眼的小东西。方法嘛,或许不那么‘阳光’,但保证干净利落,不留后患。而且……”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与马库斯对上,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字字清晰:“我做事,向来只认‘结果’,不问‘过程’。更妙的是,我胃口小,只吃该吃的那一份,从不贪心。事成之后,明月依旧是明月,污泥归于尘土,而清理垃圾的人……只会得到一个‘干净’的环境,和一份微不足道的‘清扫费用’。”
赤裸裸的暗示,近乎明示的提议。菲利克斯在告诉马库斯:我能替你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利昂这个碍眼的“污泥”,手段干净,不会牵连到你,更不会对艾丽莎(明月)产生任何负面影响。而我想要的回报,很简单,只是一点“清扫费”,以及……或许未来在某些“小事”上,索罗斯家的“默许”或“方便”。
风险,梅特涅(具体是他菲利克斯这一支)来担。好处,你马库斯·索罗斯来拿。很公平的交易,不是吗?
马库斯的手指在桌面轻轻敲击了两下,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书房里再次陷入沉寂,只有魔法火焰无声跃动。他在权衡。利昂·霍亨索伦,确实是一根刺。这根刺本身微不足道,但其存在,尤其是他与艾丽莎那该死的婚约,就像完美白玉上的一道碍眼裂痕,让他如鲠在喉。更重要的是,这根刺背后连着霍亨索伦家族,连着北境军权,处理不好,容易惹一身腥。他自己动手,风险太高,容易落人口实。若是假他人之手……
菲利克斯·冯·梅特涅,梅特涅家族阴影中的利刃,卢卡斯叔叔最得力的儿子。名声不显,但根据情报,此人做事阴狠缜密,不留痕迹,是处理“脏活”的绝佳人选。而且,梅特涅家族与霍亨索伦家族本就有旧怨(朱利安与利昂的矛盾众所周知),由他们动手,动机充足,很难直接牵连到索罗斯家。
代价呢?菲利克斯要的“清扫费”是什么?金钱?情报?还是未来在某个领域的“小小便利”?前者好说,后者则需要谨慎。与梅特涅家,尤其是卢卡斯这一支牵扯太深,并非毫无风险。但……与得到艾丽莎、彻底扫清这个障碍相比,这点风险,似乎可以承受。
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件事,可以测试一下菲利克斯的能力,以及……梅特涅家(至少是卢卡斯一脉)的态度。或许,还能借此机会,在梅特涅家族内部,埋下一颗属于自己的钉子?
无数念头在马库斯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最终,他缓缓抬起头,脸上重新浮现出那完美无缺的、温和而疏离的笑容。
“菲利克斯少爷说笑了。”他语气轻松,仿佛刚才谈论的只是晚餐的菜单,“清理庭院,自然是园丁的职责。至于用什么工具,如何清理,只要最终庭院整洁,谁又会去在意呢?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定菲利克斯,“园丁工作,贵在细致稳妥。若是弄坏了名贵花木,或者让杂草种子飞到了不该去的地方……那这园丁,恐怕就不太称职了。你说是吗?”
这是同意,也是警告。同意菲利克斯动手,但警告他必须做得干净,不能留下任何把柄,更不能波及艾丽莎(名贵花木)和索罗斯家(不该去的地方)。
菲利克斯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他松开手,那枚铜芬尼“叮”的一声轻响,落回他的掌心,被他稳稳握住。
“马库斯少爷放心。”他站起身,优雅地抚平衣摆上并不存在的褶皱,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慵懒,“专业的园丁,自然懂得分寸。什么该剪,什么该留,心里有数。时候不早,我就不多打扰了。”
马库斯也站起身,微微颔首:“替我向康拉德叔叔和卢卡斯叔叔问好。至于‘清扫’之事,就有劳菲利克斯少爷费心了。希望很快,就能看到一个……更整洁的‘庭院’。”
两人相视一笑,笑容皆是无懈可击,但眼底深处,都藏着一丝心照不宣的冰冷。
菲利克斯不再多言,微微欠身,转身走向书房门口。他的步伐很轻,几乎没有声音,如同真正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融入门外走廊的黑暗中,消失不见。
马库斯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恢复成一贯的平静无波。他走回黑曜石书桌后,却没有坐下,而是抬头,望向墙壁上那幅“孤月”图。画中的月亮清冷孤高,悬挂于漆黑的夜空,不染尘埃。
“污泥……”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桌面,眼神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