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夜风,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外套,渗入了骨髓,直到被伯爵府主宅侧翼、那间专属于艾丽莎·温莎的、宽敞而寂静的浴室中,滚烫的、带着硫磺与雪松清香的蒸汽所取代,利昂才感觉自己那仿佛冻结的血液,开始重新缓缓流动,带着一种迟钝的、麻木的刺痛。
他拒绝了侍女的侍奉,独自一人,反锁了通往外面走廊的橡木门。沉重的门扉合拢,发出沉闷的、令人心安的“咔哒”声,将门外那个冰冷、压抑、充满了审视与算计的世界,暂时隔绝在外。
浴室很大,以冰蓝和白色为主调,墙壁和地面铺设着光洁如镜的、带有天然冰裂纹理的白色大理石,墙壁上镶嵌着数面巨大的、边缘装饰着繁复霜花纹样的银镜,倒映着浴池中袅袅升腾的、乳白色蒸汽,和池边悬浮的、散发着柔和暖光的魔法晶石灯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硫磺、雪松精油、以及一种清冽的、仿佛高山雪莲般的独特冷香,那是艾丽莎惯用的沐浴香料的气息,此刻却只让利昂感到一阵阵源自灵魂深处的、混合着排斥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的烦躁。
浴池是整块巨大的黑色火山岩开凿而成,边缘被打磨得光滑圆润,呈现出不规则的、如同天然湖泊般的形状。滚烫的地脉泉水,从池壁一侧的、雕刻成冰晶簇模样的黄铜兽首口中泊泊涌出,注入池中,激起细密的水泡和白色的水雾。池水的温度被魔法精准地控制在适宜人体的范围,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带着淡淡乳白色的、如同融化雪水般的质感。
利昂站在池边,身上那件在夜风中早已失去温度、此刻被室内热气一蒸腾、更显湿冷粘腻的昂贵墨蓝色礼服,像一层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壳,紧紧包裹着他。
他动作僵硬地、一件一件地,将衣服褪下。昂贵的丝绸、天鹅绒、亚麻布料,如同剥落的、失去生命的蛇蜕,无声地滑落在冰凉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堆叠成一团凌乱的、黯淡的、象征着今夜所有屈辱、冰冷、和疯狂的废墟。
最后,他赤身裸体地站在了池边,暴露在温暖的、带着硫磺气息的湿润空气中。镜中倒映出他苍白、削瘦、布满了新旧不一的青紫瘀伤、在汉斯队长残酷“训练”下留下的痕迹,以及几道在绿荫回廊冲突中留下的、尚未完全消退的、暗红色划痕的身体。这具身体,年轻,却充满了疲惫、伤痛和无力,像一件被粗暴使用、濒临破碎的武器,又像一个承载了太多不属于他的、沉重记忆和绝望未来的、脆弱的容器。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紫黑色的眼眸深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死寂的平静,只有那点幽蓝色的、冰冷的火焰,在瞳孔最深处,微弱地、却又异常顽强地跳动着。然后,他迈开脚步,踏入浴池。
滚烫的、带着硫磺特有气息的泉水,瞬间包裹了他冰冷的、疲惫的、伤痕累累的躯体。起初是刺痛,如同无数细密的针,扎进皮肤,刺入骨髓,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近乎痉挛的战栗。
但很快,那深入骨髓的、仿佛冻结了灵魂的寒意,被这灼热所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内而外、缓缓升腾起来的、迟钝的麻木和疲惫。他闭上眼睛,深深地沉入水中,只露出鼻孔和眼睛以上的部分,任由滚烫的泉水漫过他的头顶,淹没他的耳朵,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只剩下水流的汩汩声和自己心跳的、沉闷的、如同擂鼓般的、缓慢而沉重的搏动。
黑暗。温暖。寂静。
他像一具溺毙的尸体,沉在温热的水底,一动不动。脑海中,那些翻腾的、喧嚣的、冰冷的、屈辱的画面,那些鄙夷的目光,那些嘲弄的笑声,那些冰冷的言语,艾丽莎与马库斯·索罗斯共舞时那刺眼的和谐,莱因哈特温和面具下的冷酷“劝导”,塞西莉亚·格雷平静的拒绝,埃莉诺·索罗斯恶意的鬼脸,朱利安毫不掩饰的嘲笑,维克多·温莎暴怒的斥责,艾丽莎最后那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建立在“规矩”之上的宣判……一切的一切,都在这温暖的、隔绝一切的黑暗中,变得模糊,变得遥远,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粘稠的毛玻璃。只有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刺骨的、名为“绝望”和“不甘”的混合物,依旧沉淀在心底最深处,如同不化的寒冰,无论多么滚烫的泉水,也无法将其彻底消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直到肺部因为缺氧而传来阵阵钝痛,耳膜因为水压而嗡嗡作响,利昂才猛地从水中抬起头,剧烈地咳嗽起来,冰冷的空气涌入灼热的肺叶,带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他趴在光滑的池沿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棕色的湿发凌乱地贴在额前,水珠顺着苍白的脸颊、瘦削的锁骨、布满伤痕的胸膛,不断滚落,滴入池水中,泛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他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指尖触碰到眼角的皮肤,有些粗糙,有些冰冷。他睁开眼睛,紫黑色的眼眸因为水汽和剧烈的喘息而显得雾蒙蒙的,倒映着浴室中氤氲的、乳白色的蒸汽,和魔法晶石灯朦胧的、柔和的光芒。他像一条搁浅的、濒死的鱼,趴在池边,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喘息着,感受着那滚烫的池水与冰冷空气交替刺激皮肤带来的、近乎自虐般的、清醒的痛楚。
就在这时——
“咔。”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水声掩盖的、金属机簧弹开的、清脆声响,从浴室入口的方向传来。
利昂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极其细微地,僵硬了那么一瞬。他没有立刻回头,甚至没有转动眼珠。但那原本就缓慢而沉重的心跳,却仿佛漏跳了一拍,随即,以一种更沉重、更缓慢的节奏,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带来沉闷的回响。
是那扇他反锁了的、厚重的橡木门,被打开了。能够不惊动他、不发出任何预警、甚至不需要钥匙、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从外面打开这扇门的人,在这座府邸里,只有一个。
他没有动,依旧保持着趴在池边的姿势,只是那刚刚因为温暖而略微放松的、撑在池沿上的手臂,肌肉微微绷紧,指节因为用力而隐隐发白。湿漉漉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紫黑色眼眸深处,那骤然翻涌起来的、冰冷而复杂的情绪。
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软底拖鞋踩在光洁大理石地面上的声音,由远及近,不疾不徐。脚步声很轻,很稳,带着一种独特的、仿佛能将空气都凝结的、冰冷的韵律感,那是属于艾丽莎·温莎的、独一无二的步伐节奏。
她来了。
利昂的喉咙,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他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将目光,死死地、凝固在眼前池水中,那因为他的呼吸而微微荡漾的、破碎的、倒映着天花板上朦胧光影的、自己的、扭曲的倒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