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型军列在法国北部平原的铁轨上发出沉重而有节奏的轰鸣,夜色的帷幕已然落下,窗外是模糊掠过的、被战争短暂蹂躏后又迅速抛在身后的田野和村庄的剪影。我们“利贝尔”车组和其他连队的坦克一起,被牢牢固定在冰冷的铁路平板车上,如同一条沉睡的钢铁巨蟒,向着巴黎——那座已然陷落却尚未正式屈膝的城市——蜿蜒前行。
然而,车厢内的气氛却与这“胜利进军”的基调格格不入。一项出乎意料的命令,让所有人的神经都重新紧绷起来:所有坦克引擎不得完全熄火,必须保持低速怠速运转!同时,车组成员严禁离开坦克,必须全副武装,轮流值守,时刻保持最高警戒状态!
“搞什么鬼?”埃里希第一个抱怨起来,他刚刚卸下耳机想喘口气,“引擎这么一直响着,又吵又耗油!而且我们都坐在铁罐子里,能有什么危险?”
无线电员霍夫曼也皱紧了眉头,长时间佩戴耳机监听无线电静默(除了必要的守听),让他的耳朵很不舒服。装填手贝克尔则有些不安地透过观测缝看向外面沉沉的夜色,仿佛那黑暗中潜藏着无数眼睛。
就连一向沉稳的威廉,也忍不住从驾驶舱里探出头,看向我,眼神中带着询问。让精密且娇贵的迈巴赫hL120 tRm引擎长时间空转,不仅浪费宝贵的燃油,更会增加不必要的磨损,这与他珍视机械的本能相悖。
我也不明白。巴黎不是已经拿下了吗?广播里不是说抵抗已经崩溃了吗?为什么在我们自己的后勤运输线上,还要如此如临大敌?
很快,连长的声音通过无线电,传达到了每一辆坦克,解答了我们的疑惑,也驱散了最后一丝松懈的气氛。
“各车组注意!保持警惕!不要被表面的平静迷惑!”连长的声音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严厉,“你们真的以为,每一个法国人都甘心眼睁睁看着我们开进他们的首都吗?投降书还没签!在那些我们看不到的角落里,零星的、有组织的抵抗从未停止!他们手里还有藏起来的武器,甚至可能包括反坦克枪和小口径炮!”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凝重:“这条铁路线,看似在我们控制下,但谁能保证没有埋伏?谁能保证不会有一颗来自黑暗中的炮弹,或者一段被破坏的轨道?胜利在望,我不希望任何人在最后时刻,因为大意而变成统计表上的一个数字!损失,能避免一点是一点!现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连长的话像一盆冰水,浇醒了我们这些刚刚因换装和任务性质而有些麻痹的头脑。是啊,战争从未真正结束,直到最后一颗子弹沉寂,最后一份文件签署。波兰和挪威的经历告诉我们,失败者的仇恨和抵抗意志,绝不会因为首都的陷落而瞬间消散,它们只会转入地下,变得更加隐蔽,也更加致命。
我立刻重新分配了任务。“威廉,保持引擎怠速,注意监听异常声响。霍夫曼,继续守听无线电,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即报告。埃里希,贝克尔,你们俩第一轮值守,埃里希负责观察左翼和前方,贝克尔负责右翼和后方,重点关注铁路两侧的树林、灌木丛和任何可能藏匿火力点的建筑物残骸。两小时一轮换!”
“明白,车长!” 埃里希和贝克尔立刻打起精神,凑到各自的观测镜前。
车内的气氛彻底改变了。引擎低沉的、持续的轰鸣不再仅仅是噪音,它成了我们保持机动能力的生命脉动,也成了时刻提醒我们身处险境的背景音。每个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岗位,如同在真正的战场上一样。威廉虽然心疼引擎,但他更明白此刻安全的重要性,他仔细监控着仪表的读数,确保“利贝尔”处于随时可以投入战斗的状态(如果铁路平板车能允许的话)。
霍夫曼戴着耳机,神情专注,不放过任何一个静电噪音之外的信号。埃里希和贝克尔更是瞪大了眼睛,不敢有丝毫懈怠。窗外任何一点不寻常的光亮,远处任何一声疑似枪响的动静,都会让我们的心脏猛地一缩。
夜色深沉,军列依旧在轰隆前进。但我们知道,在这片被征服的土地上,黑暗并不完全属于我们。胜利的光环之下,阴影依旧浓重。我们驾驶着强大的“利贝尔”,却如同行走在无形的钢丝之上,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招致来自暗处的致命一击。
这种枕戈待旦的紧张感,与前往巴黎的“胜利征程”形成了尖锐的对比。它无情地撕碎了最后一丝幻想,告诉我们,战争,从未远离。而我们能做的,就是握紧手中的武器,信任身边的同伴,在这片弥漫着胜利气息却暗藏杀机的土地上,警惕地驶向终点。威廉之前对“利贝尔”性能的信心,在此刻,更多地转化为一种对自身和车组能够在潜在威胁中幸存下来的期盼。前方的巴黎,不再是单纯的目标,更像是一个需要最终攻克、并严加防范的巨大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