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同溪水,在新添的家当带来的便利与暖意中,平稳而欢快地向前流淌。“回味斋”的生意在经过那波订单高峰后,也逐渐回归到一种忙碌却有序的常态。姜芷有了更多时间可以琢磨新点心,调整口味,也将店里的事务更多地交给逐渐熟练的阿旺和小草打理。
这日午后,秋阳明媚,晒得人浑身暖洋洋的。店里客人不多,只有三两桌熟客在悠闲地喝茶吃点心。姜芷刚指点完小草一种新馅料的调配比例,正拿着块湿布,仔细擦拭着新置办的碗柜——这是她的习惯,见不得一点油污灰尘。
就在这时,店门被推开了。挂在门楣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进来的是一位老者,约莫六十上下年纪,须发皆已花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着。面容清癯,眼角有着细密的皱纹,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有神,透着一种历经世事的通透与温和。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色细棉布长衫,洗得有些发白,却干净平整,脚上一双千层底布鞋,步履从容。
老者身后并未跟着仆从,独自一人。他进店后,并未立刻找座位,而是先站在门口,目光缓缓扫过店内。他的视线掠过擦拭碗柜的姜芷,掠过正在柜台后算账的阿旺,掠过窗明几净的桌椅,最后落在墙壁上姜芷手写、请人装裱起来的简易点心水牌上,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阿旺见有客至,连忙放下算盘,迎上前去,笑容可掬:“老先生,您里边请!是用茶还是用些点心?”
老者收回目光,对阿旺微微颔首,声音温和醇厚,带着一种书卷气:“听闻贵店的糕点颇有特色,老朽特来品尝。可否劳烦小哥推荐一二?”
阿旺见他气度不凡,言语客气,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引老者到一处靠窗的安静位置坐下,然后熟练地介绍起店里的招牌点心:“咱们店里的枣泥山药糕,口感软糯,甜而不腻;核桃酥香脆可口;若是喜欢清淡些的,这新出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也是极好的,用的是今秋新下的栗子……”
老者听得仔细,时而点头,最后道:“便依小哥所言,来一碟枣泥山药糕,一碟核桃酥,再沏一壶你们这儿最好的龙井。”
“好嘞!您稍等!”阿旺记下,快步走向后厨。
姜芷在一旁擦拭,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这位老者给她的感觉很是特别,不像寻常食客,倒像是……一位深谙此道的品味家。她不由得多留了几分心。
点心很快由小草端上。精致的白瓷碟里,枣泥山药糕色泽红白相间,形态饱满;核桃酥金黄诱人,散发着坚果的焦香。
老者并未急于动筷,而是先执起茶壶,缓缓斟了一杯茶。澄澈的茶汤在杯中荡漾,香气清幽。他先观其色,再闻其香,然后才小呷一口,微微闭目,似在品味。
片刻后,他睁开眼,眼中赞赏之色更浓。这才拿起筷子,夹起一块枣泥山药糕,并未整个放入口中,而是轻轻掰开一小块,先观察内里的馅料是否均匀,然后才送入口中。
他咀嚼得很慢,神情专注,仿佛不是在吃东西,而是在鉴赏一件艺术品。吃完一块,他又依次品尝了核桃酥,同样是细致入微。
姜芷在一旁默默看着,心中已有七八分确定,这位老者绝非等闲。她放下抹布,洗净手,从柜台后取了一小碟今日刚试做成功、尚未列入水牌的“杏仁豆腐”,走到老者桌前,微微福了一礼。
“老先生安好。敝店粗陋点心,承蒙不弃。这是小店新试制的杏仁豆腐,尚未正式售卖,口感尚可,清甜润肺,今日秋燥,聊赠一碟,请您品鉴指教,万望勿推辞。”
老者闻言,抬起头,看向姜芷。他的目光温和却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他见姜芷举止得体,言语诚恳,眼中并无谄媚讨好之色,只有对自身手艺的自信与寻求真知的谦逊,不由微微一笑,放下筷子。
“老板娘客气了。老朽不过一介闲人,偶经此地,何谈指教。”话虽如此,他却并未拒绝那碟杏仁豆腐,目光落在其上。只见那杏仁豆腐洁白如玉,盛在青花小碗中,颤巍巍,嫩滑滑,表面淋着少许琥珀色的桂花蜜,煞是可爱。
“观其形,已是上品。”老者赞了一句,用瓷勺舀了一小块。杏仁豆腐入口即化,浓郁的杏仁香气与桂花的清甜完美融合,口感细腻滑嫩,甜度恰到好处,咽下后,齿颊留香,果然清润非常。
老者细细品味,半晌,眼中露出惊喜之色,看向姜芷的目光多了几分郑重:“老板娘好手艺!这杏仁豆腐,火候、用料、甜度,皆恰到好处,尤其是这杏仁的研磨与过滤,极为细腻,方能得此口感。更难得的是,保留了杏仁的本味,又以桂花蜜提香,相得益彰,实乃秋日佳品。”
姜芷心中一动,老者寥寥数语,竟句句点中要害!无论是火候还是研磨过滤的细节,都是她反复试验才掌握的关键。能一口尝出,绝非普通食客。
“老先生真是行家!”姜芷由衷赞叹,顺势在一旁的空位坐下,诚心请教,“不瞒您说,这杏仁豆腐,我在研磨工序上确实费了些心思,总觉还能更精进一步,不知老先生可有高见?”
老者见姜芷虚心求教,态度愈发和蔼,捋了捋胡须,笑道:“高见不敢当。老朽年轻时曾游历南北,于饮食一道略有涉猎。依老朽浅见,老板娘手艺已臻纯熟。若说精益求精,或可在杏仁的选用上再下功夫。北杏香气浓烈,略有苦味,南杏性平味甘。若能将二者按特定比例调配,或许香气与口感层次更为丰富。再者,凝固定型时,若加入少许琼脂而非寻常石花菜,成品通透之感或更胜一筹。”
姜芷听得茅塞顿开!她一直用的是本地常见的甜杏仁,从未想过南北杏搭配。而琼脂……她倒是知道,那是更高级的食材,价格不菲,但效果确实更好。老者寥寥数语,却为她打开了新的思路。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姜芷起身,再次郑重行礼,“多谢老先生指点!”
“老板娘不必多礼。”老者虚扶一下,笑道,“能与同道中人切磋,亦是乐事。你这小店,点心用料扎实,技艺精湛,更难得的是这份不浮躁、肯钻研的心性。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两人又就几样点心的制作工艺聊了片刻,老者学识渊博,见多识广,对各地食材、风味如数家珍,每每发言,皆能切中肯綮,让姜芷受益匪浅,只觉眼前豁然开朗,许多之前模棱两可的关节都清晰起来。
交谈中,姜芷得知老者姓苏,自称“苏老”,乃是一位致仕归乡的官员,如今闲云野鹤,最大的乐趣便是寻访各地美食。而苏老也对姜芷这个年纪轻轻却手艺不凡、又虚心好学的老板娘颇有好感。
一壶茶尽,两碟点心也见了底。苏老起身告辞,姜芷亲自送至门口。
“苏老慢走,日后得空,还请常来指点。”姜芷真心说道。
苏老含笑点头:“定然。老板娘若有新作,老朽定来叨扰。”说罢,拱手一礼,转身翩然而去,背影从容,消失在秋日的长街尽头。
送走苏老,姜芷回到店中,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这次意外的相识,对她而言,意义非凡。这不仅仅是得到了一位美食大家的认可,更是获得了一位良师益友。苏老的点拨,如同为她打开了一扇窗,让她看到了糕点制作更广阔的天地。
她立刻回到后厨,找出纸笔,将方才苏老提到的关于南北杏搭配、琼脂使用等要点仔细记录下来,生怕遗漏半分。脑海中已经开始构思新的点心配方。
阿旺和小草见姜芷如此兴奋,也围拢过来询问。
姜芷看着他们,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彩:“我们遇到高人了!以后,我们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这个意外的下午,因一位老饕客的到访,变得格外不同。它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姜芷心中漾开了层层涟漪,激发了她更强烈的求知欲和创作热情。她隐隐感觉到,“回味斋”的未来,或许将因这次相遇,而走向一条更加宽广、更加精彩的道路。
而这一切,都源于对食物的敬畏与热爱,源于那份跨越年龄与身份的、纯粹的味道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