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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灰蒙蒙的,铅云低垂,像是要压到青石镇的屋檐上。那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在“赵宅”门前停下时,空气里的凝重几乎凝成了实质。

姜芷被两个衙役带下车。她身上仍是那身粗布囚衣,头发简单挽着,面色苍白,但脊背挺得笔直。脚镣在青石板上拖动,发出沉闷的响声,敲在围观众人的心上,也敲在闻讯赶来的、躲在人群里的几人心上。

周奎先一步下马,对守在门口的本地差役出示了文书,撕下了那刺眼的封条。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露出门内一片狼藉的庭院——那是前几日“搜查”留下的痕迹,花盆倾覆,晾晒的干菜被踩烂,处处是泥泞的脚印和丢弃的杂物。

姜芷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片混乱,落在正房门口。

吴妈抱着安平,瑟缩在那里,像两片在寒风里打颤的叶子。安平似乎哭过,眼睛红肿,小脸上还挂着泪痕,正怯生生地咬着手指。看到姜芷,吴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抱着安平踉跄着上前:“夫人!夫人您可回来了!这、这可怎么是好……”

“娘……娘……”安平也伸出小手,带着浓重的哭腔,向姜芷探身。

那一瞬间,姜芷挺直的脊背几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她快走几步,脚镣哗啦作响,从吴妈怀里接过儿子,紧紧搂在怀中。孩子的身体温软,带着奶香和眼泪的咸湿,像一根定海神针,稳住了她翻腾的心绪。“安平不怕,娘在,娘回来了。”她低声哄着,脸颊贴着儿子细软的头发,声音是三日来未曾有过的轻柔。

周奎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公事公办道:“赵姜氏,奉府尊之命,清点、变卖赵家一应产业、浮财。给你一炷香时间,简单收拾,牙行的人随后就到。”

姜芷抬起头,眼中的柔软瞬间褪去,恢复成一片沉静的湖。“是,有劳周捕头。”她将安平交还给吴妈,低声叮嘱,“带安平去里间,收拾几件贴身的衣物,你的也是。其他的,不必管了。”

吴妈含着泪点头,抱着还在抽噎的安平,一步三回头地进了里屋。

姜芷则挽起袖子,开始在衙役的注视下,沉默地整理这片狼藉。她将被踢倒的条凳扶起,摆正;将散落在地的、不值钱但尚能用的筲箕、木盆归拢到墙角;捡起摔成两半的陶罐,拼了拼,轻轻放在一边。她的动作不疾不徐,甚至有些过于平静,仿佛只是在做一次寻常的大扫除,而非在抄家现场整理自己即将失去的一切。

周奎抱臂看着,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这妇人的镇定,超乎他的预料。若非心机深沉到了极致,便是……真的问心无愧,且心志坚如铁石。他更倾向于后者,但这想法让他心头莫名有些发沉。

消息像水渗入沙地,迅速漫开。

最先聚拢的是左邻右舍。他们挤在并未关严的院门外,探头探脑,神色各异。惋惜、好奇、恐惧、幸灾乐祸……种种目光交织成网,笼罩在院中那抹沉默忙碌的纤细身影上。

“真是造孽啊……多好的一家人……”

“赵镖头看着顶天立地的汉子,怎么会……”

“知人知面不知心哟,那可是军饷!”

“嘘——小声点,官差在呢。”

“可惜了‘回味斋’,我娘就爱吃她家的枣泥糕……”

“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晦气……”

议论声低低嗡嗡,像夏日的蚊蚋。没人上前,除了西街的胡大娘。她挎着个篮子,趁守门差役不注意,快走几步挤到门边,从篮子里摸出两个还温热的、用油纸包着的馍,飞快地塞到正在清理灶房门边碎瓦的姜芷手里,压低了声音急急道:“赵家娘子,赶紧的,和孩子先垫垫!别的……唉!”她不敢多留,也不敢看姜芷的眼睛,塞完就像被烫到一样,转身挤回人群,快步走了。

姜芷握着那尚带体温的油纸包,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她抬起头,看向胡大娘消失在人群里的背影,又垂下眼帘,将油纸包轻轻放在一旁干净的台阶上,继续手中的活计。心头那口被冰雪封住的深井,似乎被这微不足道的暖意,撬开了一丝缝隙。

牙行的人来得很快,像是嗅到血腥味的秃鹫。来了三个,都是镇上有名的“中人”,为首的姓钱,生得面团团,一双眼睛却精光四射,未语先带三分笑。

“周捕头辛苦!赵娘子,节哀,节哀顺变。”钱牙人拱着手,话说得漂亮,眼神却早已将满院狼藉和姜芷本人掂量了几个来回。

“有劳几位。”姜芷停了手,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那是仅存的、没被踢坏的几件家具之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宅子、铺面、田产,还有家中尚存的浮财,皆在此。请几位估价吧。”

钱牙人呵呵一笑,踱着步子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进了正房、厢房看了看,出来时,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赵娘子,您这……唉,实不相瞒,这宅子呢,地段尚可,可如今这情形……您也知道,出了这等事,寻常人家是忌讳的,这价钱嘛,恐怕要大打折扣。”

旁边一个瘦高个的牙人接口,指着外面:“还有那‘回味斋’,铺子是不错,可这招牌……嘿嘿,赵娘子您的手艺自是没话说,可您这一走,这手艺也就带走了。一个空铺面,还顶着这么个名声,难,难啊。”

第三个矮胖的牙人则搓着手:“田产倒是实在,可这急等着出手,买主定然要压价,这行情如此,我们也是没办法。”

三人一唱一和,话里话外,无非是“你家倒了血霉,东西不值钱,我们肯接手已是天大的人情,价钱就别想了,能捞回几个是几个”。

周奎在一旁冷眼旁观,并不插话。官府只监管过程,具体价钱,只要不是太过离谱,他们不会干涉。趁火打劫,本就是这等场合的常态。

姜芷安静地听着,等他们都说完了,才抬起眼。她的目光很静,像深秋的潭水,逐一扫过三个牙人精明市侩的脸。

“诸位的意思,我明白了。”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诸位是觉得,我夫君蒙难,我急等用钱,这些东西便可由诸位随意定价,是么?”

钱牙人笑容微僵:“赵娘子此言差矣,我们也是按行情……”

“行情?”姜芷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东街刘员外家上月典当的宅子,大小、地段与此处相仿,作价几何?西市同样大小的铺面,去年转手的价钱是多少?镇外上等水田,一亩时价又是多少?这些,诸位比我清楚。”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旁边记录的文书和抱着刀、面色沉冷的周奎:“今日之事,有官府文书为凭,有周捕头与众位差爷在场见证。价钱若与市价相差太远,传扬出去,说诸位趁人之危,与落难妇孺争利,恐怕……对诸位的名声和以后的生意,也无益处。我虽是一介罪妇,却也读过几天书,知道‘公道’二字怎么写。诸位是生意人,当知‘细水长流’的道理。今日行个方便,留些余地,他日山水有相逢,未必没有再见之时。”

她一番话,不急不缓,不卑不亢,既点明了市价,又以名声和官府相胁,最后甚至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关于“未来”的暗示。三个牙人被她这番话说得面面相觑,一时竟接不上话。他们原以为这妇人遭此大难,早已六神无主,只知哭泣哀求,任人拿捏,却没想到她思路如此清晰,言辞这般犀利,更将官府“见证”这层皮扯了出来,让他们无法肆意压价。

钱牙人干笑两声,与同伴交换了几个眼色,终于松了口风:“赵娘子快人快语,既是如此……我们再仔细合计合计。”三人走到一旁,低声商议起来。

最后定下的价钱,虽比正常市价低了近两成,但总算还在一个勉强可接受的范围,没有低到离谱。姜芷知道这是极限,也不再争辩,默默点头。

接下来是清点浮财。家里的现银铜钱早已被搜查的差役登记封存,剩下的便是姜芷的一些首饰。她走进内室,片刻后出来,手中捧着一个普普通通的木匣。

打开匣子,里面的东西让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吸气声。

最上面是两支赤金簪子,一支是简单的祥云纹,一支是稍繁复些的缠枝梅花,分量颇足,金光灿灿。下面是一对实心的蒜头金镯,一对镶着细小米珠的银镯,一枚水头尚可的翡翠平安扣,几支成色不错的银簪,还有一对小巧的金丁香。这些都是赵重山后来陆续给她添置的,她平日舍不得多戴,如今却要尽数舍去。

阳光从云层缝隙漏下些许,照在这些金玉之物上,反射出冰冷而耀眼的光。这光芒,此刻却显得如此刺目而讽刺。

吴妈抱着安平站在房门内,看着夫人将那些往日精心收好的首饰一件件取出,眼泪又止不住地流。安平似乎也感受到了那凝重的气氛,不再哭闹,只把小脸埋在吴妈颈窝,不安地扭动着。

牙人们眼睛亮了,围上来仔细验看、掂量、低声议论。最终,又报出了一个价钱。姜芷依旧沉默地点头。

就在钱牙人拿出契书,准备让姜芷按手印,银货两讫时,一阵尖利刺耳的叫嚷从门外传来。

“让开!都让开!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我们是她娘家人!”

人群被粗暴地推开,王氏拉扯着畏畏缩缩的姜芷叔叔,身后还跟着几个面生的、眼神里闪着贪婪光的远房亲戚,一股脑地挤进了院子。

王氏一进来,眼珠子就先盯住了石桌上那黄澄澄、白晃晃的首饰,喉咙里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随即,她双手叉腰,冲着周奎和牙人就嚷开了:“官爷!各位老爷!这契可不能这么就定了!”

她手指几乎戳到姜芷鼻尖,唾沫横飞:“她是我侄女不假,可她是嫁出去的女儿!是赵家的人!如今赵家犯了事,她变卖赵家的东西,我们管不着!可这里头,难道就没有我们姜家当年给她的陪嫁?没有我们老姜家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的恩情钱?这些东西,怎么说也该有我们姜家一份!不能全让她一个人败了,填了赵家那个没底的黑窟窿!”

姜芷的叔叔,那个干瘦的男人,低着头,嘴唇嚅嗫着,想说什么,被王氏回头狠狠剜了一眼,又缩了回去,只不住地搓着衣角。

几个跟着来的亲戚也七嘴八舌地帮腔:

“就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也不能忘了根本!”

“当初你爹娘死得早,要不是你叔婶心善,你能有今天?”

“现在你男人出了事,就想把姜家的东西也卷跑?没这个道理!”

污言秽语,诛心之论,像肮脏的泥水,朝着姜芷劈头盖脸泼来。围观的人群骚动起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有幸灾乐祸看热闹的,也有摇头叹息的。

周奎眉头紧锁,厉声喝道:“公堂办案,闲杂人等不得喧哗!再敢扰乱,锁拿回衙门!”

王氏被衙役的威势吓得一哆嗦,声音低了些,但泼劲上来,哪里肯罢休,转而对着围观的乡邻哭嚎起来,拍着大腿:“各位乡亲父老给评评理啊!天底下有没有这样的道理?我们老姜家养了个白眼狼啊!如今她落难了,我们念着亲情来看看,反倒成了罪过了?这些家产,本来就该有我们姜家一份!官爷,您可不能偏袒她啊!”

姜芷静静地看着她表演,看着那张因贪婪和激动而扭曲的、熟悉又陌生的脸。心中最后一丝因原主残留记忆而产生的情感涟漪,也彻底冻结、消失。原来,人心可以丑陋至此。风光时,他们是附骨之疽,敲骨吸髓;落魄时,他们是食腐秃鹫,迫不及待要分食最后一块腐肉。

她等王氏的哭嚎告一段落,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婶娘。”她唤了一声,语气平静得令人心头发冷,“您说陪嫁?我父母早亡,留下的,不过三间漏雨的茅屋,两亩贫瘠的旱田。我十四岁上,您说替我‘保管’,将房契地契收了去。十五岁,您说房屋年久失修,卖了换钱与我做嫁妆。卖得的三两银子,我只见了五百文,其余,您说是为我‘攒着’。后来我出嫁,赵家聘礼八两,您收了七两,给我包了几件粗布衣裳,便算作嫁妆。这些,左邻右舍年长些的,或许都还记得。”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几个年纪大些的邻居面露回忆之色,微微点头。

王氏脸色一变,刚要狡辩,姜芷却不给她机会,继续道:“您说养育之恩?是,父母去后,我是在叔婶家住了两年。两年间,砍柴、挑水、洗衣、做饭、喂猪、下田……所有活计,我未缺一日。吃的是残羹剩饭,住的是柴房。这些,可是恩情?”

她的声音依旧没有起伏,像是在陈述别人的事情,可字字句句,却像冰冷的刀子,剖开了过往血淋淋的真相。人群安静下来,看向王氏的目光变得异样。

王氏脸涨成了猪肝色,尖声道:“你、你胡说!我那是为你好!让你学着干活!”

“为我好?”姜芷轻轻扯了扯嘴角,那弧度没有丝毫温度,“后来赵家来提亲,镇上都传他……名声不佳。您迫不及待应下,收了重聘,欢天喜地把我送过去,可曾问过我一句愿不愿?这,也是为我好?”

“你!”王氏被噎得说不出话。

“自我嫁入赵家,便是赵家妇。我与姜家,早已分家析产,两不相干。今日所卖家产,每一寸土地,每一片瓦,每一分银钱,皆是我与夫君婚后,起早贪黑,辛苦经营所得。与姜家,无半分干系。”姜芷的目光转向周奎,清晰而坚定地道,“周捕头,民妇所言,句句属实,街坊四邻可为佐证。婶娘若坚称此间有姜家财物,请她拿出凭证。若无凭证,便是诬赖,便是意图阻挠官府办案,抢夺罪产!民妇恳请大人,依律处置!”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斩钉截铁。

王氏被她这番话震得倒退一步,脸上血色尽褪。凭证?她哪里拿得出凭证!那些陈年旧事,本就是一笔糊涂账,仗着姜芷孤女无依、脸皮薄,才一直拿捏。如今被姜芷在这大庭广众、官府面前撕撸开来,她哪里还敢纠缠?再看周奎和那几个衙役,已是面色不善,手按在了刀把上。

“你、你……好个牙尖嘴利的白眼狼!我们走!我们走!”王氏色厉内荏地叫嚷着,却不敢再看姜芷的眼睛,也不敢再看那桌上的金银,拉扯着自家男人和那几个同样吓住的亲戚,灰溜溜地挤出人群,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背影狼狈不堪。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静得能听到风吹过屋檐的呜呜声。

姜芷不再看他们,转身,对有些发愣的钱牙人道:“继续吧。”

按手印,交割,银钱过秤,登记入册……一切程序,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默中进行。阳光不知何时彻底隐没了,天空飘起了冰冷的雨丝,淅淅沥沥,打在狼藉的庭院里,打在那些按了手印、墨迹未干的契书上,也打在院中那个单薄却挺直的身影上。

所有能变卖的都变卖了。曾经宾客盈门的“回味斋”,曾经温馨安逸的“赵宅”,曾经肥沃的田产,曾经精心挑选、承载着无数平淡幸福瞬间的物件……都成了簿册上冰冷的数字,换成了几封沉重的、盖着官印的银子。

周奎让手下将银子封好,贴上封条。那几封银子,便是姜芷“散尽家财”的所有所得,也将被带回州府,存入府库“监管”。

院子彻底空了。只剩下搬不走的、破损的桌椅,满地的泥泞,和冰冷的雨丝。

吴妈抱着安平,提着一个小小的、瘪瘪的包袱——里面是她们三人仅存的几件换洗衣物,站在姜芷身后,无声地流泪。

姜芷站在庭院中央,任由冰凉的雨丝落在脸上,混着尘埃。她环顾这个曾经被她和赵重山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经营起来的家,如今,家徒四壁,风雨飘摇。

围观的乡邻早已散去,躲回家中温暖的屋檐下。指点的议论,同情的叹息,幸灾乐祸的目光,贪婪的嘴脸,温暖的馍馍……一切都已远去。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一日之间,她尝了个遍。

有雪中送炭的微温,更有落井下石的冰寒。而最刺骨的寒意,往往来自你曾以为最亲近的血脉。

雨渐渐大了,打在脸上,生疼。

姜芷缓缓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也抹去了最后一丝外露的情绪。她的目光,重新变得平静,深邃,如同暴风雨后沉寂的海。

浮财散尽,家业成空。

但这副皮囊下的灵魂,未曾折腰。

这具身躯里的心,未曾冷却。

前路或许更黑,风雨或许更狂。

但,那又如何?

(第219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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