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被高耸连绵的城墙彻底吞没。帝都的夜晚,以一种不同于白日的姿态,轰然降临。
骡车如同汪洋中的一叶扁舟,被裹挟在人流与车马的洪流中,缓缓向前漂移。老车把式显然对京城外城的道路颇为熟稔,鞭子甩得噼啪作响,口中不时吆喝着“借过”、“看车”,灵巧地驾驭着骡子,在狭窄拥挤的街巷中穿梭。
街道两旁,店铺门前早已挂起了各式各样的灯笼。纱灯、绢灯、羊角灯、走马灯……明晃晃,亮堂堂,将原本昏暗的街道映照得流光溢彩,恍如白昼。酒肆里飘出更加浓郁的酒肉香气,混合着茶楼里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勾栏瓦舍传出的娇声笑语,以及摊贩们更加卖力的吆喝叫卖声,共同织就了一幅声色犬马、活色生香的京城夜景。
这景象,比姜芷在电视上看过的任何古装剧都要繁华、喧闹、真实百倍,却也……让人更加无所适从。她抱着安平,透过车帘的缝隙,有些怔然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光影与人潮。那些锦衣华服的行人,那些装饰精美的马车,那些琳琅满目的货物,无不昭示着这里的富庶与等级森严。而她,还有她身边伤痕累累的家人,此刻却身无长物,前途未卜,与这满目繁华格格不入。
安平似乎被这从未见过的、过于明亮喧嚣的景象惊住了,小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姜芷连忙收回目光,轻轻拍抚着他的背,低声哼唱着不成调的儿歌,心中却一片纷乱。接下来,该怎么办?住在哪里?吃什么?仅剩的那点银钱,又能支撑几日?
赵重山始终沉默着,背脊挺得笔直,靠在车厢壁上,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冷静地观察着窗外的一切。他在记忆道路,辨识方位,也在评估着周围的环境。京城的布局、治安、人流密集程度……这些都是生存必须掌握的信息。
“客官,打算在哪儿落脚啊?”老车把式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打断了车厢内凝重的沉默,“是去内城寻亲访友,还是就在外城先找个客栈?”
赵重山与姜芷对视一眼。内城?那是达官显贵聚居之地,他们这副模样,恐怕连城门都进不去。
“就在外城,寻一处干净、价钱公道的客栈先住下。”赵重山沉声道。
“好嘞!”老车把式应了一声,“要说价钱公道,还得是南城的客栈便宜些,不过那边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不太平。东城和西城稍好些,客栈也多,就是价钱嘛……嘿嘿。”他干笑两声,意思不言而喻。
“去西城。”赵重山几乎没有犹豫。南城混乱,他们现在伤病在身,带着幼儿,经不起任何额外的风险。东城靠近内城和各大衙门,恐怕物价更贵,也更容易惹眼。西城相对折中。
“得嘞!西城永宁坊那边,有几家老客栈,掌柜的都是实在人,就是屋子旧点。”老车把式一甩鞭子,骡车拐进了一条相对宽阔些的街道。
又行驶了约莫两刻钟,周围的喧嚣略略减弱,街道两旁的建筑也不再是那种门面光鲜的商铺,而多是一些住家院落和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铺面。老车把式在一家挂着“刘记老栈”陈旧招牌的客栈门前停下了车。
“就是这儿了。掌柜的姓刘,开了三十多年,价钱还算厚道。”老车把式跳下车,帮忙掀起车帘。
赵重山率先下车,落地时,肩胛的伤口被牵动,他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但身形依旧稳当。他转身,伸出手,小心地将抱着安平的姜芷扶下车。陈三也连忙从车后绕过来,将依旧虚弱的丁顺背下车。
眼前这家“刘记老栈”,门脸不大,木制的门板被岁月侵蚀得颜色发黑,招牌上的字迹也有些模糊。但门口打扫得还算干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和人声。
几人刚走进门,一股混合着陈旧木头、劣质灯油、汗味和食物气味的热浪便扑面而来。大堂不大,摆着七八张方桌,此刻坐满了大半,多是些行脚商人、短打扮的力工模样的人,正就着简单的饭菜,高声谈笑,空气浑浊。
柜台后面,一个穿着半旧棉袍、戴着瓜皮帽、约莫五十来岁的干瘦老头正在拨弄算盘,听到动静抬起头,一双精明的眼睛在赵重山几人身上快速扫过,尤其是在他们破旧的衣衫、赵重山和丁顺身上缠着的显眼绷带上停留了片刻,脸上立刻堆起了生意人惯有的、恰到好处的笑容。
“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赵重山走上前,声音平稳,“要两间房,干净些的。再要些热水和吃食。”
“好说好说!”刘掌柜从柜台后绕出来,搓着手,“房间有,楼上东头两间,刚收拾过,还算干净。就是……”他顿了顿,伸出三根手指,“一间房,一晚上,这个数,包热水。饭食另算,大堂用,或者给您送到房里都行。”
三……是三百文?还是……三钱银子?姜芷心里咯噔一下。他们从黑石镇雇车过来,连车资带一路开销,剩下的银子总共也不到五两了。若是一间房三钱银子,两间就是六钱,再加上饭食……
赵重山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问:“一间房,住三天,多少?”
刘掌柜眼珠转了转,飞快地又打量了他们一遍,似乎掂量着他们的支付能力,然后笑道:“客官爽快!住三天的话,算您……一两六钱银子!热水管够,每天送一壶开水。饭食嘛,大堂的馒头稀饭咸菜管饱,一天一人二十文。若是要点炒菜,另算。”
一两六钱!三天!还不算饭钱!姜芷只觉得心口发紧。这还只是西城一家“价钱厚道”的老客栈!京城的物价,果然骇人。
赵重山沉默了片刻,从怀里摸出那块包着所有银钱的粗布,打开,数出两块小银锭(各五钱),又数了六百个铜钱,推给刘掌柜:“先住三天。饭食先按一人一天二十文算,在大堂用。劳烦先送热水和干净的布巾到房里,再熬一锅稠些的米粥,有清淡小菜也上一些。”
刘掌柜接过银钱,掂了掂,笑容更真诚了几分:“好嘞!客官放心,马上给您安排!小二!带这几位客官去楼上东头甲字三号、四号房!打热水!让后厨熬锅稠粥,把咱家的酱黄瓜、咸萝卜丝各装一碟!”
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瘦小机灵的伙计应声跑来,殷勤地引着他们上楼。楼梯狭窄陡峭,踩上去吱呀作响。楼上是一条昏暗的走廊,两边排列着七八间客房。甲字三号和四号是并排的两间,位于走廊尽头。
房间比想象中还要小。除了一张挂着灰扑扑蚊帐的木床,一张掉漆的方桌,两把凳子,一个简陋的脸盆架,再无他物。墙壁斑驳,地面是粗糙的木板,缝隙里积着陈年的污垢。但好在,床铺上的被褥虽然半旧,看起来还算干净,没有异味。另一间房格局相似,只是更小些。
“就这里吧。”赵重山对姜芷道。眼下,他们没有挑剔的资格。
姜芷点了点头,将安平放在铺了旧褥子的床上。小家伙到了新环境,有些不安,小手紧紧抓着姜芷的衣角。姜芷柔声安抚着,心中却沉甸甸的。这点银子,撑不了几天。必须尽快想办法。
很快,伙计送来了热水和布巾。姜芷先给安平擦洗了手脸,自己也简单洗漱了一番,换下了一路风尘仆仆的脏衣服。赵重山和陈三也各自清理了一下。热水拂去尘埃,却拂不去心头的沉重。
粥和小菜很快也送了上来。粥确实熬得稠,米粒开花,但米的质量很一般,带着陈米的味道。酱黄瓜和咸萝卜丝咸得发齁,明显是为了下饭。但对于饥肠辘辘的几人来说,这已是多日来难得的热乎饭食。
赵重山、姜芷、陈三在大堂角落一张空桌坐下,默默地喝着粥。丁顺依旧无法下床,姜芷让伙计将他的那份送到了房里。大堂里人声嘈杂,各色人等高谈阔论,话题从行市物价到衙门新政,从东家小姐私奔到西城新开了家赌坊,不一而足。姜芷竖着耳朵,试图从这些杂乱的信息中捕捉有用的东西。
“……听说了吗?南城‘快活林’旁边那条巷子,前几晚又出了劫道的事,一个贩绸缎的行商被抢了,还挨了两刀……”
“……米价又涨了!糙米都卖到一斗八十文了!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西市‘王记车行’在招赶车的把式,要熟手,管两顿饭,一个月八百文……”
“……内城永兴侯府好像在寻南边来的厨子,要会做精细点心的,工钱给得高,就是规矩大……”
信息杂乱,却勾勒出京城底层生活的一角:治安不稳,物价高昂,谋生不易,但机会也混杂其中。
一顿饭吃得悄无声息,各自心事重重。饭后,姜芷抱着已经睡着的安平回了房,赵重山和陈三则将丁顺挪到了他们那间稍大一点的房里,方便照应。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屋内只有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暗。姜芷将安平安顿在床内侧,盖好被子,自己则坐在床沿,望着跳跃的灯火出神。
赵重山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伙计刚送来的、给丁顺熬的汤药。他将药放在桌上,走到姜芷身边坐下。
“在想什么?”他低声问,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想接下来怎么办。”姜芷没有隐瞒,转过头看他,眼中是清晰的忧虑,“银子不多了。这客栈,我们最多只能再住两天。之后住哪里?吃什么?你的伤,顺子的腿,都需要继续用药。安平虽然好了,也得仔细将养。”她一项项数着眼前的难题,每一样都沉甸甸的。
赵重山伸出手,握住她放在膝上、微微蜷起的手指。他的手心温热,带着常年握刀磨出的厚茧,粗糙,却有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别怕。”他看着她,深邃的眼眸在灯光下映着坚定的光,“银子的事,我来想办法。京城地界,只要肯卖力气,总能有口饭吃。我以前走镖,认得几个在京城码头和货栈做事的弟兄,明日我便去寻寻看。哪怕先去做几天短工,扛大包,也能应应急。”
“不行!”姜芷立刻反对,声音因急切而提高,又怕吵醒安平,连忙压低,“你的伤还没好,肩胛那里骨头都伤了,怎么能去扛大包?万一再裂开……”她不敢想下去。
“我的伤我心里有数,不碍大事。”赵重山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我是男人,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总不能让你和安平饿着。”
“可……”姜芷还想说什么。
“阿芷。”赵重山打断她,握紧她的手,“听我说。眼下最重要的是安顿下来,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有口稳定的饭吃。我的伤,养养就好。顺子的腿,也需要地方静养。我们不能一直住在客栈。明天,我和陈三分头出去,我去寻旧日的兄弟,打听打听哪里能租到便宜的房子,最好是独门独院,哪怕偏点、破点都行。陈三腿脚利索,让他去西市、南城这些地方转转,看看有没有招工的,也摸摸物价和市面上的情况。”
他的安排清晰有条理,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姜芷知道他说得在理,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她看着他苍白却坚毅的侧脸,心中酸涩与暖流交织。他总是这样,沉默地扛起一切,用最笨拙也最实在的方式,为她、为这个家撑起一片天。
“那……我做什么?”姜芷问。她不能只等着。
赵重山看着她,目光柔和了些:“你照顾好安平,也照看一下顺子。还有……”他顿了顿,“你的手艺,是咱们最大的本钱。只是如今刚来,人生地不熟,开食肆暂时不可能。但或许……可以先从小处着手。比如,做一些耐存放、味道好的酱菜、点心,看看能不能卖给左邻右舍,或者客栈的伙计、附近的力工?多少是个进项,也先探探路。”
姜芷眼睛一亮。是啊,她怎么忘了自己的老本行!开不起店,但她可以做了东西去卖!京城人口稠密,哪怕是最底层的人,也有对美味的需求。酱菜、咸菜、简单耐放的点心……本钱小,容易做,正是适合眼下情况的营生!
“好!这个我能做!”姜芷立刻来了精神,开始在心里盘算需要哪些原料,大概的成本和售价。“明天我就去附近转转,看看粮铺、杂货铺的价钱。”
见她重新焕发出神采,赵重山心下稍安。他就怕她被眼前的困难压垮。他的阿芷,看着温婉,骨子里却有一股韧劲儿,只要给她一点方向,她就能自己挣出一条路来。
“不过,一切小心。”赵重山叮嘱道,“京城不比青石镇,人多眼杂。你出去,尽量和陈三一起,别去太偏僻的地方,钱财不要外露。打听事情,也委婉些。”
“我晓得。”姜芷点头。经历了这么多,她早已不是那个初来乍到、对人性之恶毫无防备的穿越者了。
两人又低声商议了一些细节,直到油灯的火苗跳跃得越发微弱。夜已深,客栈外的喧嚣也渐渐平息下去,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哪家更夫敲梆子的声音,悠长而寂寥。
“睡吧。”赵重山吹熄了油灯。屋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点点街灯光晕,模糊地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两人和衣躺下,中间隔着熟睡的安平。身体极度疲惫,精神却依旧紧绷,迟迟无法入睡。陌生的环境,拮据的现状,未知的明天,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心头。
姜芷在黑暗中睁着眼,听着身旁赵重山平稳而悠长的呼吸——她知道他也没睡着,只是在强自镇定。她又侧过身,借着微弱的光,看着安平恬静的睡颜。小家伙似乎梦到了什么,小嘴咂巴了一下,无意识地往母亲身边靠了靠。
温暖的小身体依偎过来,瞬间驱散了不少寒意和惶惑。
无论前路多难,为了怀中这个小小的人儿,为了身边这个沉默却坚实的男人,她也必须咬牙走下去。
京城米贵,居大不易。
但既然来了,就没有回头路。总得在这煌煌帝都,挣出一片立足之地,一个能被称为“家”的角落。
姜芷轻轻吐出一口气,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养足精神,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窗外的更梆声,似乎又响了一次,悠远,清晰地敲在帝都深沉的夜色里,也敲在每一个为生存而挣扎的外乡人心上。
(第251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