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笑笑开始写日记了。
她让阿阮从商会库房里找来一本空白的账册——不是那种精致的线装本,而是最普通的、厚厚一摞的记账簿。纸页粗糙但结实,能经得起反复翻看。
“用这个就行。”她对阿阮说,“太好的本子,反而舍不得写。”
第一页,她写了日期,然后停住了。
笔悬在纸上,墨迹慢慢晕开一个小点。该写什么呢?从哪开始写呢?
她想了想,写下第一句话:
“今天开始记日记。因为怕忘了。”
顿了顿,又加了一句:
“虽然有些事忘了也没关系,但有些事,想记住。”
然后她就卡住了。
窗外传来姬无夜和凤青漓说话的声音,隐约是在讨论商会船队的事。唐笑笑放下笔,走到窗边往下看。
院子里,姬无夜和凤青漓站在石桌旁,桌上摊开一张海图。姬无夜的手指在海图上移动,凤青漓认真听着,不时点头。
阳光很好,照在两人身上。姬无夜的侧脸在光线下轮廓分明,假肢的金属关节反射着微光。凤青漓的眉头微微皱着,那是她思考时的习惯表情。
很寻常的场景,但唐笑笑看了很久。
然后她回到桌边,重新拿起笔。
“姬无夜今天穿了深青色的衣服,衬得他皮肤很白。凤青漓又皱眉头了,大概是在算账。”
写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
原来记日记,就是把看到的、想到的,原原本本写下来。
就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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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唐笑笑养成了每天写一点的习惯。
有时记当天的天气,有时记吃了什么,有时记商会里发生的趣事。大多是琐碎的日常,但正是这些琐碎,构成了她的生活。
“今天阿阮又算错账了,少了三钱银子。她急得快哭了,结果在柜台缝里找到了。原来是铜钱滚进去了。”
“白大夫送来了新配的药,比之前的更苦。姬无夜偷偷在里面加了蜂蜜,被我发现了他不承认。”
“去商会路上看见西市那家糕点铺在排队,姬无夜说等没人了再去买。结果等到打烊也没等到人少。”
文字很朴实,没有修饰,但字里行间透着生活的温度。
而她的身体,也在一天天好转。
腿脚更有力了,从院子走到门口不再需要歇息。头疼的频率越来越少,有时一整天都不会发作。记忆虽然还是残缺,但日常事务处理起来越来越熟练,那些商业上的本能似乎正在慢慢苏醒。
这天上午,唐笑笑在商会处理完一批文件后,对凤青漓说:“我想看看总账。”
凤青漓愣了一下:“总账?那可是很厚的。”
“我知道。”唐笑笑说,“慢慢看。一天看一点。”
凤青漓看了看姬无夜。姬无夜点点头:“她想看就看吧,别累着就行。”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唐笑笑每天花一个时辰看总账。
那确实是厚厚一摞——记录着深蓝商会从创立到现在所有的收支、投资、扩张历程。最早的记录笔迹还很稚嫩,是她刚穿越来时写的。后来的字迹越来越成熟,也越来越稳。
她看到了商会的第一个加盟商——刘记布庄,那是她靠三寸不烂之舌谈下来的。
看到了第一笔大额投资——买下那个贫瘠山庄,后来发现煤矿。
看到了第一次危机——被人联合打压,她如何绝地反击。
也看到了她的“洗白”之路——如何从一个恶名昭彰的女配,一步步变成百姓口中的“唐掌柜”、“万家生佛”。
一页页翻过去,像在看另一个人的故事。
但那些字迹是她的,那些决策的风格是她的,那些在危机面前的急智和魄力,也是她的。
“原来我这么厉害。”某天看完账本,唐笑笑合上册子,轻声说。
姬无夜正在旁边看信——是京城那边寄来的,听到她的话抬起头:“你一直很厉害。”
“可我不记得了。”唐笑笑摸着账本的封皮,“这些事,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但看着这些记录,又觉得……很熟悉。”
“那就够了。”姬无夜说,“记得感觉,比记得事更重要。”
唐笑笑想了想,点点头。
晚上写日记时,她写道:
“今天看完了三年前的账本。原来那一年商会差点倒闭,是我用全部身家做赌注,才救回来的。赌注是什么?账本上没写。但我想,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
写到这里,她停笔,看向窗外。
夜色深沉,星光稀疏。
她忽然想起什么,翻到日记本的前面几页,找到那天在海边告别石头的记录。
“石头沉进海里了。金色尘埃像星星一样散开。我不难过,只是觉得……该往前看了。”
往前看。
她合上日记本,吹灭蜡烛。
月光从窗外洒进来,在地上投下窗格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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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天,唐笑笑决定做一件事。
“我想重新整理商会的加盟商档案。”吃早饭时,她对姬无夜说,“现在的档案太乱了,有些信息不全,有些已经过时。”
姬无夜给她夹了个包子:“工程不小,你一个人做不来。”
“我知道。”唐笑笑说,“所以我想让阿阮帮我。她细心,耐心也好。”
“那凤青漓呢?”
“凤青漓继续管日常运营。”唐笑笑说,“档案整理是慢工出细活,不能影响商会的正常运转。”
姬无夜看着她:“你都想好了?”
“嗯。”唐笑笑点头,“而且我觉得……这件事对我也有好处。通过整理档案,我能更系统地了解商会,也能……更了解‘以前的我’。”
姬无夜沉默片刻,笑了:“那就做。”
说干就干。
当天下午,唐笑笑就把阿阮叫到书房,说明了想法。阿阮一听眼睛就亮了:“好啊好啊!我一直觉得那些档案太乱了,想整理又不敢动。姐姐,我们怎么开始?”
“从最基本的开始。”唐笑笑说,“把所有加盟商的资料都找出来,一份一份核对。基本信息、合作时间、信用记录、交易流水……缺什么补什么,错什么改什么。”
“那得多久啊?”阿阮吐了吐舌头。
“不急。”唐笑笑笑了,“我们有的是时间。”
于是,每天下午,书房里都会多出一个身影。阿阮抱着一摞摞档案进进出出,唐笑笑则坐在书桌前,一份份仔细查看、核对、记录。
过程很枯燥,但唐笑笑做得很认真。
她发现了很多以前没注意的事——有些加盟商合作多年,一直很守信用;有些则小问题不断,需要重点关注;还有些已经多年没有往来,档案该归档封存了。
她也发现了“以前自己”的一些做事习惯。
比如,她会用不同颜色的标签标注不同信用等级的加盟商。
比如,她会在档案边缘写一些简短的备注,提醒自己注意什么。
比如,她对数字特别敏感,账目上哪怕差一文钱,也会追查到底。
“姐姐,你看这个。”某天,阿阮递过来一份档案,“这是江南王记茶庄的。备注里写着:‘王掌柜好酒,谈事需在上午。’”
唐笑笑接过来看,笑了。备注的字迹确实是她的,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酒杯图案。
“这倒是个好习惯。”她说,“以后我们也这样,把重要的注意事项都记下来。”
“嗯!”阿阮用力点头。
整理档案的过程中,唐笑笑也慢慢拼凑出商会发展的脉络。
从最初只有几家加盟商,到后来覆盖大半个国家;从只做简单的货物贸易,到后来涉足物流、矿产、甚至文化产业;从被人看不起的“女子商会”,到后来成为举足轻重的商业力量……
每一步都不容易。
每一笔记录后面,都有无数个日夜的奔波、算计、谈判、决策。
“原来我这么拼。”有天晚上,唐笑笑在日记里写道,“账本上记着,商会扩张最快的那半年,我跑了十七个城镇,谈了四十三家加盟商。最忙的时候三天只睡了四个时辰。”
她放下笔,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
窗外,姬无夜刚回来——他今天去港口看船队了,回来得晚。
“还没睡?”他推门进来,看见桌上的蜡烛还亮着。
“马上。”唐笑笑合上日记本,“今天怎么样?”
“还好。”姬无夜在她身边坐下,“船队下个月要跑一趟南洋,我看了看准备情况,没什么问题。”
唐笑笑看着他。烛光下,他的脸有些疲惫,但眼睛很亮。
“辛苦你了。”她说。
“不辛苦。”姬无夜握住她的手,“看你一天天好起来,比什么都值。”
唐笑笑靠在他肩上,闭上眼睛。
很累,但很踏实。
这种踏实,不是石头给的温暖,而是真真切切的、握在手里的生活。
她知道,有些路,得自己走。
有些人,得自己陪。
而有些事,忘了就忘了。
记得当下的每一刻,就够了。
夜渐深。
书房里的蜡烛熄灭了。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