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威借着火光端详这个浑身浴血的年轻人,凹陷的眼窝里泛起湿意。久经沙场的他自然明白,这次驰援冒着怎样的风险——一旦失败,整个后唐北方防线都将土崩瓦解,就连黄河北岸也将重新落入梁国之手,但眼前这个年轻人还是来了。
老将军颤抖着扶起王璟若,嘴角扯出欣慰的弧度:“来了便好,来了便好...”话音未落便剧烈咳嗽起来,一缕鲜血顺着干裂的嘴角蜿蜒而下。
看着老人形销骨立的模样,王璟若只觉心如刀绞。他强忍泪水抱拳道:“大人还请带援兵入城休整,末将前去追击残寇,定不让耶律阿保走脱。”
周威微微颔首,目送王璟若跃上战马领军北去。当最后一抹玄甲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时,老人终于支撑不住,如风中残烛般缓缓倒向血染的大地。
幽州北部河岸边,泥土已被马蹄刨出无数深坑,新翻的泥土混合着凝固的血块,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暗红色。阎宝踩着血迹斑斑的马镫翻身上马,鼻腔里灌满血腥气与箭杆桐油燃烧后的焦臭。他眯起眼睛望向远方,只见地平线处腾起的烟尘遮天蔽日——数万契丹溃兵在耶律阿保的约束下已渐渐收拢阵形,此刻正如狼群般展开新月阵型杀了过来。这些自幼在马背上长大的射手,即便在溃逃途中仍能稳稳拉开强弓,箭镞寒光在晨曦中连成一片死亡星河。他们深知,若不能冲破这道唐军防线,这数万狼骑将尽数埋骨于此。
“立巨盾!”阎宝的吼声刚出口就被箭雨破空声淹没。前排军士轰然顿下包铁木盾,每面盾牌足有半寸厚,边缘用熟铜箍紧深深插入地面。契丹人的第一波箭雨如期而至,狼牙箭簇钉在盾面发出冰雹般的脆响。但久经沙场的阎宝知道这只是前奏——敌骑真正的杀招是六十步内的贴盾抛射,那些刁钻的箭矢会如毒蛇般钻入盾牌间隙,专取守军咽喉。
果然,当契丹马队冲至百步时突然两翼散开,骑手们以双腿控马,双手张弓如满月。“换叠阵三变!”阎宝佩剑劈断令旗绳索。前排巨盾应声向两侧裂开三丈缺口,露出后方三排跪姿弩手——两千具擘张弩同时扬起斜角。
“嗡——”弩臂释放的轰鸣震落岸边芦苇上的晨露。特制短弩箭的箭杆刻着螺旋凹槽,飞行时带着鬼哭般的啸叫。冲在最前的契丹百夫长瞳孔骤缩,他看见无数黑点在空中划出死亡弧线,接着左眼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箭簇从眼窝贯入后脑,螺旋纹路将脑浆搅成糊状,带着碎骨从后脑勺喷涌而出。
契丹轻骑的新月阵型被撕开血淋淋的缺口,但后续骑兵仍如潮水般涌来。阎宝猛地一挥手中马槊,十二面牛皮战鼓同时变调。阵中突然推出百辆形如巢车的怪物——这是将攻城用的旋风炮缩小改良的守御利器,四轮底座上竖着用牛筋绞索驱动的抛竿。炮手们嘶吼着抡动铁锤砸开机括,装满铁蒺藜的陶罐在空中划出优美弧线,在契丹马队上方三尺处被里面引燃的火药轰然炸裂。
“收马腹!”契丹千夫长的警示淹没在陶片迸裂声中。数以万计的三棱铁刺如暴雨倾泻,战马柔软的腹部瞬间被扎成蜂窝。有匹枣红马痛极人立,骑手被甩进铁蒺藜堆,后背顿时冒出数十个血泉,整个人如同被钉在血泊中的标本,立时没了声息。
当幸存的契丹轻骑开始后撤重整,踏着同袍的尸体再度冲上时,阎宝扯开被箭矢划破的领甲,露出脖颈处狰狞的旧箭疤:“陌刀队,进!”八百重甲步卒应声出阵,这些来自魏博的健卒皆披两当铠,手中陌刀长逾九尺,刀刃与刀柄等长,缠着防滑的葛布。晨光中,雪亮的刀锋连成一片死亡森林。
冲锋的契丹轻骑看着前方步卒,发出野狼般的嚎叫冲杀而来。唐军陌刀手以三排轮换的阵型稳步推进,第一排蹲身横扫马腿,第二排立劈骑手,第三排斜挑补刀。有个契丹骑兵的马刀刚砍中陌刀手的肩甲,自己的战马已被斩断前蹄,紧接着寒光闪过,他便看见自己无头的躯体仍在马背上喷射血泉,那画面在他逐渐模糊的视线中定格成永恒。
阎宝站在中军处,看着朝阳将前方陌刀染成金色。刀刃卷起的血雾在晨光中形成诡异虹彩,断肢与内脏在刀林中飞舞如雨。当最后一队契丹骑兵调转马头时,桑干河北岸的淤泥早已吸饱了鲜血,每一步都会泛起猩红的泡沫,仿佛大地也在流血。
就在残月将沉未沉之际,王璟若的轻骑也已追到。大军如洪流般越过阎宝军阵,紧紧咬住契丹狼骑的尾巴。他手中墨玉破穹枪接连挑飞三支狼牙箭,枪尖在熹微晨光里拖出玄色残影,当先三个契丹骑兵咽喉同时绽开血梅。甩开尸体,龙炎紧紧追在前方那队重甲骑兵身后,背上王璟若的目光则如鹰隼般牢牢锁定前方队中那金盔金甲的身影——契丹皇帝耶律阿保。
此时奔逃的耶律阿保也发了狠。他原本踌躇满志,想要借后唐与梁军交战之机占下河北之地,为契丹一族入主中原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但谁曾料到,前期纵横代北的契丹狼骑竟在幽州城下足足被耗了半年有余。而这支唐军援军的到来,更是使得自己步履维艰。他始终想不明白,明明自己兵力占优,却为何在这支援军手中屡屡吃瘪,最后竟落得个狼狈逃窜的结局。
想到这里,契丹血脉中的勇武盖过了逃窜的欲望。只听他厉声喝道:“回军!与敌俱亡!”随着他一声令下,身边的数百铁骑在前方开阔地处兜了个漂亮的弧线,如回马枪般迎着王璟若大军冲杀而来。
王璟若身边的广胜军铁骑见状,丝毫不惧,眼中尽皆放出嗜血的红光,挥舞着手中钢刀便迎了上去。两军铁骑如两股钢铁洪流轰然相撞。断肢与碎甲在黎明天色里乱飞,有人被长矛捅穿腰腹却仍抱着敌骑滚落马背,两柄钢刀插进彼此胸膛时还在撕咬对方耳朵,仿佛要将这数月来的血仇尽数发泄在这最后的厮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