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理朵身着素白貂裘,端坐于主位之上。烛火摇曳间,她断腕处的空荡袖管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目。白日里强撑的威仪此刻已化作深深的疲惫,苍白的面容透着一丝病态的蜡黄,唯有那双如草原夜空般深邃的眼眸依然明亮如星,闪烁着坚毅的光芒。
契丹重臣耶律曷鲁、韩知古等人分列两侧陪坐,神情凝重如铁。他们不时交换着忧虑的眼神,却又在月理朵目光扫来时迅速收敛。殿内炭火虽旺,却驱不散笼罩在众人心头的阴霾。
后唐使团一方,王璟若端坐客首,一袭靛青锦袍衬得他愈发挺拔如松。谢明君褪去了战甲的凌厉,换上一身素色宫裙,宛如雪中青竹般清丽脱俗。她安静地坐在王璟若身侧,姿态从容却不失军人风骨。二人身后,巴图尔与阔阔台拔都如两座铁塔般矗立,即使在这样相对放松的宴席场合,依然保持着军人特有的警戒姿态,右手始终不曾远离腰间的刀柄。
“国丧哀思,礼数简慢,王节使见谅。”月理朵的声音沙哑疲惫,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缓缓抬起左手,端起面前的奶浆银碗示意。那银碗在火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映照出她憔悴的面容和眼底深藏的痛楚。
“皇后娘娘节哀,外臣等感念盛情。”王璟若与谢明君同时举碗回应,两人的动作出奇地一致。碗中的奶浆蒸腾起袅袅白雾,在沉闷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中缓缓升腾,模糊了众人各异的表情。
月理朵强打精神主持着这场压抑的宴席,但她的目光却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不由自主地落在王璟若身侧的谢明君身上。那个在战场上英姿飒爽、一身铁甲的女将军,此刻安静得如同一幅淡雅的水墨画,却依然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谢明君清丽的脸庞经过这些年征战的风霜洗礼,已经由原本的白皙变成了淡淡的小麦色,却更添几分坚毅沉稳的气质。只见她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凝霜,尤其是左脸颊处那束鲜艳的二月蓝,在烛火映照下格外醒目,正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颤动,仿佛有生命一般,为她平添了一份别样的风情。
此刻的她坐姿端正却不显拘谨,每一个动作都从容自然如同行云流水。月理朵敏锐地注意到一个微妙的细节:当王璟若面前的奶浆碗快要见底时,谢明君便会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拿起旁边温在炭盆旁的小铜壶,为他续上热奶浆。她的动作流畅优雅,手腕翻转的弧度恰到好处,没有一滴奶浆溅出,仿佛这个动作已经做过千百遍。更令人惊讶的是,王璟若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并未转头致意,只是在她放下铜壶时,指尖极其轻微地在案几上点了两下,像是一种只有他们二人才懂的无声默契与感谢。
这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互动,却像一根淬了毒的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月理朵的心房。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好奇在她胸中翻涌而上。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王璟若这样骄傲如鹰的男人如此自然地接受她的照料?而这份照料,又显得如此熨帖、如此...浑然天成?月理朵虽然曾见过谢明君数面,但印象最深的仍是当日大战结束后,那双扶住自己的温暖而有力的手,以及那一身铁甲英姿飒爽的模样。直到今夜,在这私密的宴席上,她才第一次真切地发现谢明君与王璟若之间竟有着如此亲昵的默契,这个发现令她心底的好奇之火愈燃愈烈。
月理朵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谢明君沉静的侧脸上,看着她专注倾听契丹大臣说话时微微前倾的姿态,看着她偶尔与王璟若交换眼神时流露出的、无需言语的信任与支持。这绝非寻常将军与主帅的关系,而更像是——夫妻?月理朵心中那个模糊的猜想越来越清晰,当年那只锦帕上的诗句瞬间跨越时空的阻隔,在她心底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寒窗独坐夜沉沉,月落庭前梦未成。
只盼君心同我意,天涯海角共知音。
风摇烛影愁难尽,雨打芭蕉思不停。
若得今生同白首,不负相思一片心。”
谢明君?这个名字随着诗句猛然浮现在月理朵的脑海中。当年那个让王璟若在与她相处时始终保持着清晰界限的女子,难道就是眼前这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她想过了千万种谢明君可能的模样,却从未将那个绣制锦帕的闺阁女子与眼前这个驰骋沙场的女将军联系到一处。那诗句中饱含的深情,与此刻眼前这对璧人之间不言而喻的默契,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刺痛了她的眼睛。
终于,在谢明君又一次为侍从添上的烤肉仔细剔除边缘的焦糊部分,并将最嫩的部分不动声色地放到王璟若盘中时,月理朵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她放下手中的银匙,左手轻轻搭在案几边缘,目光如箭般望向谢明君,声音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探究和疲惫掩盖下的尖锐:
“这位将军举止从容,气度不凡,不似寻常闺阁。未知将军出身何处?吾观将军与王节使,似乎……默契非常。”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连火盆中木炭爆裂的声响都清晰可闻。王璟若眼中闪过一丝警惕的光芒,但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只是握着银碗的手指微微收紧。谢明君微微一怔,随即坦然抬头,迎向月理朵探究的目光,用还有些生硬的契丹话不卑不亢地躬身答道:
“回皇后娘娘,妾身出身湖州,自幼在四明山随师尊学艺。后因游学与外子相识于晋阳,如今正在其麾下为将。”她的声音清朗如溪水击石,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利落。说罢,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投向王璟若,眼中流露出一丝化不开的柔情。
“哦?原来你与王将军乃是伉俪?”月理朵的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了一下,那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她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利剑,“那日见谢将军身着铁甲,想必也多历经战阵?”
“不敢当皇后娘娘赞誉。”谢明君平静答道,声音不疾不徐,“妾身确曾随军征战,略尽绵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