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冰冷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寒意,骤然爬上王璟若的脊椎,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不动声色地端起面前刚刚斟满的酒杯,凑到唇边,借着饮酒的动作掩饰瞬间的异样。目光却如同最锋利的刀锋,越过青玉酒杯的杯沿,再次投向殿中那抹正被景进引着、巧笑倩兮地向几位宗室勋贵敬酒的月白色身影。她应对得体,言语温婉,那份纯真与羞怯拿捏得炉火纯青,引得几位勋贵抚掌大笑。然而,
在王璟若此刻的眼中,那清丽绝伦的容颜之下,仿佛笼罩着一层由精心编织的谎言和深不可测的危险迷雾。天德军……这个如同诅咒般的地名,如同一块投入看似平静心湖的巨石,激起了千层警惕与杀机的涟漪。他必须立刻、不惜一切代价弄清楚,这个如同毒藤般突然缠绕在皇帝身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刘玉娘,是否曾是某个被流放官员的家眷,与朝中一些旧党有无那千丝万缕、致命关联!他握紧了酒杯,杯中清冽的酒液,清晰地倒映着他眼中沉凝如万载玄铁的凛冽寒光。
殿中的丝竹声愈发靡靡醉人,舞姿愈发妖娆惑心。烛火不安地摇曳跳跃,巨大的阴影在空旷的殿壁上无声地扭曲、狂舞、相互吞噬。皇帝李存义斜倚在伤痕累累的蟠龙宝座上,眼神迷离,嘴角含笑,左手无意识地随着乐声在扶手上轻轻打着拍子,似乎已完全沉醉在这“仙音妙舞”所构筑的虚幻桃源之中,浑然不觉那清歌曼舞、巧笑倩兮的绝美表象之下,致命的暗流已然汹涌汇聚,致命的漩涡正在他身边悄然成形。
而王璟若的目光,如同盘旋在九天之上、最警惕最冷静的猎鹰,穿透了这浮华喧嚣、纸醉金迷的帷幕,牢牢地、死死地锁定了那看似无害、月华般的曼妙身影,以及她身边那个如同鬼魅般游走、散发着甜腻危险气息的绯色伶官。洛阳宫阙这权力更迭后的第一个夜晚,便在醉人的乐声、迷离的灯火与无声却步步紧逼的杀机中,缓缓沉入了更深、更不可测的黑暗深渊。
寅时三刻,洛阳宫城还沉陷在深秋浓墨般的夜色里,唯有报晓的鼓声沉闷地穿透宫墙,在空旷的殿宇间激起短暂的回响,旋即又被无边的寂静吞没。枢密院值房内,却已是灯火通明。巨大的牛油蜡烛在精铜烛台上噼啪燃烧,将斗室照得亮如白昼,也驱不散深秋黎明前渗入骨髓的寒意。
值房内陈设简朴,却处处透着军旅的硬朗与枢机重地的肃杀。西墙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黄麻纸舆图,墨线勾勒出后唐疆域与四方邻国犬牙交错的边界,山川河流、关隘城池标注得密密麻麻,尤以西南边境处朱砂圈点最是醒目,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东墙则是一排顶天立地的乌木架子,分门别类插满了卷轴——南边呈报的南楚近日异动;成德节度使请求增拨修缮边墙的工料;各地府库空虚请求截留税赋的奏疏…卷帙浩繁,如同沉默的群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王璟若端坐在巨大的紫檀木公案之后。案上堆叠的文书几乎将他淹没,只露出头顶束发的一块青玉,在烛光下反射着淡淡的光泽。他已在此处处理军务近两个时辰,身姿却依旧挺拔如松,不见丝毫倦怠。深青色的常服之下,是多年军旅生涯锤炼出的铁铸筋骨。他正凝神审阅一份来自户部的清册,眉头深锁,食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案面,发出极轻微的笃笃声,如同金鼓催征。
原来迁都之后,枢密使符审因年事已高,再加之一路上舟车劳顿,来到洛阳后便一病不起。在其极力推荐下,王璟若以兵部尚书身份入枢密院,暂时与李昭共同执掌枢密院诸事,也使得他这些时候甚是繁忙。
“大人。”杜厚朴悄无声息地步入值房,他一身玄色劲装,腰佩横刀,步履沉稳,将一份新到的卷宗轻轻放在案角最上方,“户部刚送来的度支详录,还有…内侍省递来的条子。”杜厚朴的声音压得很低,将那份用黄绫封套、盖着内侍省朱印的条子放在王璟若面前,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王璟若目光从户部清册上移开,先拿起那份内侍省的条子。展开一看,是内侍少监刘安以“奉旨采办宫中用度”的名义,要求枢密院行文,从京畿道武库紧急调拨三百张擘张弩、一万支精钢弩矢、五十领明光铠,以及一批上好的环首刀、长槊,用于“梨园新排大戏《秦王破阵乐》之武备仪仗”,并需“三日内备齐”。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冲上王璟若的眉梢!前线将士缺衣少食,兵器甲胄磨损严重,兵部屡次请求增拨军械都被户部以“库藏空虚”为由驳回。而这帮阉人,竟敢为了排演伶人歌舞,就堂而皇之地索要如此数量、如此精良的军国利器!这哪里是仪仗?分明是借机中饱私囊,或是为某些人培植私兵!更可恨的是,打着“奉旨”的旗号!
“混账!”王璟若低声怒斥,将那份条子重重拍在案上,声音不大,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寒意,“前线将士浴血,甲胄刀枪尚不能足额补充!他们倒好!拿国之干戈当伶人戏耍的道具!告诉刘安,枢密院没有伶人用的‘仪仗’!想要,让他自己去工部找木匠做!”他提起朱笔,在那份条子上批了一个力透纸背、杀气腾腾的“驳”字,重重地画了个圈!
“是!”杜厚朴肃然应命,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小心地收起那份被批驳的条子。
王璟若这才拿起户部的度支详录,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清册上触目惊心的数字,描绘出一幅国库枯竭、捉襟见肘的凄凉图景:去岁灭梁之战耗资巨大,府库存银存绢十去七八,攻破汴梁虽然所获颇丰,但哪里能够填补得上连年征战带来的亏空?再加之今岁各地收成平平,夏税尚未收齐,秋粮又遭几处水旱,而庞大的迁都费用、洛阳宫室修缮、百官俸禄、各地军饷…如同一个个无底洞一般向着这个新兴的中原帝国张开了深渊巨口。清册最后几页,户部尚书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陈述,若再无开源节流之策,至多数月,国库将彻底告罄,恐致军民生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