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娘绝口不提立后之事,反而时常在侍奉汤药时,恰到好处地落下几滴眼泪,低声道:“陛下,姐姐忽然就这么去了,妾这心里……总是慌得很,夜里也睡不安稳。只怕是福薄,承受不起陛下的厚爱……如今只求能长伴陛下左右,日日见得陛下安好,妾心便足矣,再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这番以退为进、极尽柔弱的姿态,如同一剂精准的迷药,不仅极大地满足了李存义受伤的自尊心和对温柔乡的渴望,更将她“谦冲自牧”、“贤德识体”的美名,通过内侍宫人之口,巧妙地扩散开来。
真正的、决定性的攻势,则在看似恢复正常的朝堂之上,由她通过景进等伶官,精心运作,说服关键朝臣后发起。
景进首先瞄准的是宰相豆卢革。自赵忠致仕之后,新任宰相便落到了豆卢革身上。若说这豆卢革入相,也颇有些意料之外。此人并非凭借赫赫功勋或经世之才登上相位,他本是前朝旧臣,出身关陇名门豆卢氏,颇通文墨,却无甚匡时济世的实学。昔日李存义称帝之后,为示新朝气象、笼络各方人心,需选用一批有名望的唐室旧臣装点门面。豆卢革以其家世和些许文名得以入选,与卢程同被拜相。然其人性情贪鄙,尤好财货,且善于察言观色,揣摩上意,而卢程在迁都之时,因年老不耐舟车劳顿,到得洛阳后不久便染病归天,于是文臣之中便独以此人为首。
景进深谙其性,趁夜携重礼密访豆府,屏退左右后,直言不讳:“豆相,您是聪明人,如今宫中局势明朗如镜,淑妃娘娘圣眷正浓,中宫之位,非她莫属。陛下心中早已属意,只是碍于礼法规制,需朝中宰辅重臣率先倡言,方可水到渠成。豆相为百官之首,德高望重,若肯在此关键时刻率先上表,促成此事,不仅是顺应圣心,更是为江山社稷之稳固考量啊!此乃定策之功,他日新后正位,母仪天下,岂会忘了豆相今日首倡之德?这于公于私,于国于家,皆是百利而无一害的明智之举啊。”
豆卢革抚摸着景进带来的价值连城的玉璧和金黄璀璨的金铤,又思及刘玉娘日益显赫的权势和皇帝几乎不加掩饰的偏爱,深知这是一个不容错过的、一本万利的政治投机机会,当即拍板应允,脸上堆满了谄媚与贪婪交织的笑容。
而难啃的骨头是中书侍郎郭崇韬。郭崇韬素来以能臣自许,鄙薄伶官,且对韩皇后之死心存疑虑,虽然他与王璟若一文一武,相交甚厚,但却对现实无可奈何,深知皇帝心意已决,硬抗绝非上策,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景进自知凭借伶官身份难以说动位高权重的郭崇韬,便请动了与郭崇韬关系尚可、且同样受宠的伶官周匝从中斡旋,并精心安排刘玉娘亲自出面。在一处布置雅致的偏殿,刘玉娘“偶遇”了被周匝引来的郭崇韬。
屏退所有旁人后,刘玉娘竟出人意料地对着这位权势煊赫的中书侍郎盈盈拜倒,未语泪先流,姿态放得极低:“郭相,妾身知道您素来公正廉明,忧国忧民,对妾这等出身微贱之人或心存芥蒂。妾不敢辩驳。如今宫中突遭大变,陛下哀痛不已,妾心亦如刀绞,日夜难安。妾不敢奢求那非分之位,只是惶恐宫中长久无主,陛下无人悉心照料,圣体若有差池,朝政大局亦必受牵连。妾知郭相乃国家之柱石,深明大义,一切以社稷安稳为重。若……若能体察陛下之苦心,顾全朝廷之大局,玉娘……玉娘此生此世,永感您的大恩大德!他日若……若真有幸得正位宫闱,定当时时劝谏陛下远小人、亲贤臣,励精图治,整肃朝纲!这……这岂非正是郭相与天下忠正臣民所日夜期盼之事科?”
这番话可谓软硬兼施,极尽手腕。既放低了身段,满足了郭崇韬的虚荣心,又清晰地点明了政治利害关系——支持她,就能换取她未来对“贤臣”体系的支持,并能尽快稳定当前混乱的宫廷局面,符合他“以社稷为重”的理念。郭崇韬闻言,面色凝重,沉吟良久。他权衡再三,深知皇帝立刘氏为后之心已难以挽回,势不可逆。与其逆势而为,得罪即将上位的新后及整个势头正盛的伶官集团,导致政局更加动荡甚至危及自身,不如顺水推舟,换取政治上的暂时稳定和未来的可能合作空间。他最终长叹一声,语气复杂地说道:“娘娘请起。臣……一切以国事为重。”这便是默许了。
至于作为武将之首的王璟若,刘玉娘和景进深知其是韩皇后与晋王嫡系,自然不肯去碰这满鼻子灰,又想到朝中重臣大多赞同或者默许此事,想来他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于是便将其置之不理。
这一日,常朝重启。紫宸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夕的海面,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御座上的李存义,虽勉强维持着帝王的威仪,但面色晦暗,眼窝深陷,眼神时常失焦般地游移不定,显然尚未从连日来的情绪风暴与内心挣扎中完全脱身,眉宇间积郁着一股难以排解的愠怒、疲惫以及不愿深究的逃避。
在令人难熬的短暂沉寂之后,出乎许多尚存良知的大臣意料,率先出列发声的,并非景进等众所周知的伶官幸臣,而是以宰相豆卢革为首的几位在朝中颇具清望和分量的文臣。只见其手持玉笏,步出班列,神色凝重而肃穆,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朗朗响起,引经据典,一下子将议题拔高到了国家根本制度的层面:
“陛下,臣等惊闻皇后娘娘鸾驭宾天,举朝同悲,伏惟陛下圣怀哀恸,臣等肝肠寸断。然,《易》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礼》有云:‘天子听男教,后听女顺;天子理阳道,后治阴德;天子听外治,后听内职。’教化之端,由内及外,本乎夫妇。今中宫之位猝然虚悬,内廷无主,非独陛下失伉俪之助,琴瑟断弦,实乃宗庙社稷之隐忧,乾坤失序之兆也!坤宁不位,则阴教不修,内治隳弛,何以辅佐乾纲?何以母仪天下?此非寻常宫闱之事,实乃关乎国本之重,伏请陛下深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