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康延孝被两名唐军士卒粗暴地推到王璟若面前时,他挣扎着,勉强抬起那如同灌了铅的头颅,看到肩舆上那个虽然虚弱到了极点、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带着掌控生杀予夺之威严的王璟若时,他喉咙里发出了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意义不明的怪响。极度的震惊、彻底的失败感,以及一种被愚弄的巨大羞辱,让他一时间竟无法组织起任何语言。
“康延孝。”王璟若的声音响起,不高,甚至有些中气不足,却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灵魂屏障的冰冷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你,背负皇恩,勾结拜火教妖人,煽动叛乱,祸乱蜀中,致使生灵涂炭,将士殒命……你,可知罪?”
康延孝猛地喘过一口气,仿佛溺水之人浮出水面,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百倍、扭曲得近乎狰狞的笑容,声音嘶哑地、用尽全身力气吼道:“王璟若……你……你果然没死……好!好一个瞒天过海!好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康延孝……今日栽在你手里,不冤!用兵之奇,之狠,之绝!我康延孝……服了!”
他顿了顿,笑声陡然变得凄厉、尖锐,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嘲讽,在这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可是王璟若!你赢了!你赢了这场仗又如何?!你以为你就赢了一切吗?!你看看这天下!看看你拼死效忠的朝廷!看看龙椅上那个皇帝!李存义!他宠信伶人,沉迷享乐,逼死韩皇后,冤杀擎天巨柱郭崇韬!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煌煌大唐,早已不是当年的大唐!它从根子上,从那个坐在洛阳宫里的皇帝开始,就已经烂透了!烂得流脓,烂得发臭!”
他挣扎着,试图在那两名士卒的压制下挺直他那早已被抽去骨头的脊梁,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匕首,死死剜着王璟若,一字一句,如同诅咒般嘶吼:“我康延孝今日兵败身死,是我时运不济,是我眼光不准,信了拜火教的邪,反了这烂到流脓的朝廷!我认了!可是你呢?王璟若!你呢?!”
他猛地提高音量,声音尖锐得几乎要撕裂喉咙,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疯狂:“你功高震主,无人能及!你手握重兵,雄踞一方!如今,哈哈,如今更是成了这副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模样!你以为你拖着这残破之躯,带着这所谓的平叛大功回去,那朝中的奸党会容得下你?李存义……那个猜忌成性、昏聩懦弱的皇帝,他会念着你的汗马功劳,保你平安?哈哈哈哈!做梦!你在做梦!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我不过是先走一步!我在地下等着你!等着看你如何被你自己效忠的君王,被那些你瞧不起的阉宦伶人,一步步逼上绝路!我看你王璟若,能比我康延孝,好到哪里去!哈哈哈哈!”
这凄厉、怨毒、充满了绝望和报复快感的狂笑和诅咒,在尸山血海、如同地狱绘卷般的落雁峡出口回荡,穿透了胜利的喧嚣,清晰地钻入每一个在场者的耳中。两侧的众将,不少人脸上那胜利的喜悦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
康延孝的话,像一根根烧红的铁钎,毫不留情地捅破了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将他们内心深处对朝廷、对皇帝、对未来的担忧、恐惧甚至是不满,赤裸裸地暴露了出来。郭崇韬父子的惨死,韩皇后的不明之冤,朝廷日益昏暗的朝政,伶宦当道的现状……这些都是他们心知肚明却不敢轻易触碰的禁区。一股浓重的、兔死狐悲的凉意,如同峡谷中升起的夜雾,悄然在胜利的喜悦之下弥漫开来,让空气都变得沉重。
王璟若沉默了。他放在厚重黑色大氅下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随即用力握紧,指节因极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康延孝的话,何尝不是他内心最深处的、日夜煎熬着他的隐忧和恐惧?他闭上眼,就是韩皇后那悬梁自尽前留下的、字字泣血的血书;就是郭崇韬父子在成都被诱杀时那悲愤不屈的眼神;就是自己丹田被盖世雄一掌拍碎时,那力量如同退潮般从体内流逝、坠入无边黑暗的绝望与冰冷;还有李存义那日渐模糊、被酒色和猜忌所侵蚀的昏聩面容;刘玉娘那妖媚笑容下隐藏的刻骨阴毒;李存礼那嚣张跋扈、视他如眼中钉的嘴脸……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良久,他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重新睁开眼,目光先是扫过下方那些沉默不语、神色复杂的将领们,最后,重新落回到状若疯狂、眼神中只剩下恶毒快意的康延孝身上,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沙哑、疲惫,以及一种仿佛看透了什么的苍凉:“康延孝,汝之行径,罪孽深重,罄竹难书,人神共愤。郭公之冤,天下共知,然……此绝非你举旗叛逆、祸国殃民之借口。至于王某将来……”
他顿了一下,这短暂的停顿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似乎是在对康延孝说,又似乎是在对自己,对台下的将士,对这茫茫的天地诉说:“……前途如何,祸福怎料,但……行此事,尽此心,无愧于己,无愧于这身戎装,无愧于……天下百姓,足矣。”
他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对着如同铁塔般矗立在下方的杜厚朴,无力地挥了挥手:“押下去……严加看管,勿使其自戕。待蜀中余孽肃清,一并押送洛阳……听候……朝廷发落。”
康延孝被几名如狼似虎的唐军士卒粗暴地拖拽了下去,他那疯狂而怨毒的笑声依旧不绝于耳,如同跗骨之蛆,钻入每个人的心底,给这场血流成河的胜利,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