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该您了。”刘玉娘娇柔的声音将他从飘忽的思绪中拉回。
“哦?”李存义定了定神,随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位置却显得有些草率。
刘玉娘微微一笑,正要落子,殿外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惊慌失措的阻拦声。
“大人!大人息怒!容小人通传……”
“滚开!军国大事,耽误了你担待得起吗?!”
“哐当!”一声,殿门被猛地推开,景进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他冠帽歪斜,绯红色的官袍前襟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脸色煞白,手中高举着一封插着三根红色羽毛——代表最高紧急等级的军报,声音尖利得完全变了调,带着哭腔:
“陛下!陛下!大事不好!邺……邺都……邺都兵变!银枪效节军叛乱,拥立赵在礼为主,已……已占据邺城,打出……打出‘清君侧’的旗号了啊!”
“啪嗒!”刘玉娘手中的白玉棋子掉落在棋盘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光洁的棋盘上滚了几滚,无力地落入角落。
李存义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他手中的黑子被他下意识地死死捏住,发出“咯吱”的轻微声响。他猛地从逍遥榻上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身旁小几上那只盛着冰镇酸梅汤的玉碗。价值连城的玉碗摔在地上,顿时四分五裂,碎片和冰凉的汤汁溅了他一身,也溅到了跪在地上的景进脸上。
“你说什么?邺都兵变?赵在礼?”李存义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甚至有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惧。胡柳陂之战那惨败的景象,如同鬼魅般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震天的喊杀声,如蝗的箭矢,溃败的军队,还有那刻骨铭心的、从云端跌落的恐惧与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河北!又是河北!
“是……是!陛下,千真万确!军报在此!八百里加急!”景进将头埋得更低,额头紧紧贴着冰凉而湿滑的青砖地面,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李存义一把夺过军报,几乎是粗暴地撕开火漆封印,飞快地扫视着上面的文字。军报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扎在他的心上。“……拒不奉诏……杀朝廷命官……据城自立……清君侧……”他的手臂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胸膛剧烈起伏,仿佛有一团火在里面燃烧。
“反了!都反了!”他猛地将那份沉重的军报狠狠摔在地上,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发出低吼,“朕待他们不满!他们竟敢……竟敢……” 他“竟敢”了半天,却说不下去,因为内心深处,那个被他刻意忽略的声音在提醒他——邺都兵变的根源,是那拖欠已久的粮饷,是那日益不平的待遇,是他这个皇帝近年来的昏聩、猜忌与失察!
刘玉娘此时已回过神来,她挥了挥手,示意吓得瑟瑟发抖、跪伏在地的宫女和内侍全部退下。她走到李存义身边,无视他龙袍上的污渍,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声音依旧娇柔,却带着一种试图安抚的力度:“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不过是一伙不知死活的乱兵,被奸人蛊惑,一时糊涂闹事罢了。我后唐雄兵百万,战将如云,派一员大将征剿便是了,何须动如此大的肝火?气坏了身子,臣妾……臣妾心里难受。”说着,她眼圈微微泛红,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剿灭?说得轻巧!”李存义烦躁地推开她的手,在殿内来回踱步,步伐凌乱而沉重,如同被困在笼中的猛兽,“邺都城高池深,乃北方重镇!赵在礼并非无能之辈,乱军又是狗急跳墙,困兽犹斗!岂是轻易能剿灭的?”他停下脚步,望着窗外那刺目得让人晕眩的阳光,眼神中充满了挣扎与更深的恐惧,“而且……河北……又是河北!朕……朕是否该亲征?像当年一样,御驾亲征,以雷霆之势……”
“亲征?”刘玉娘闻言,脸色微变,立刻斩钉截铁地反对,“陛下万金之躯,乃国之根本,岂可轻涉险地?邺都乱军,不过是癣疥之疾,疥癣之患耳,何须陛下亲动?当年先帝时常亲冒矢石,那是因为天下未定!如今天下已定,陛下坐镇中枢,运筹帷幄即可!”
说着她上前一步,紧紧抓住李存义的手臂,声音压得更低,语气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却直击李存义软肋的引导,“何况……洛阳乃根本重地,陛下若离京,万一……万一有宵小之辈,比如那些对陛下心怀不满的臣子,或者……或者某些居心叵测之人,趁机在洛阳作乱,如之奈何?内外交困,局面将不可收拾!当年胡柳陂之战,臣妾也曾略有听闻,如今陛下还要再涉险境……臣妾,臣妾实在是心有余悸啊!”她的话语带着哭音,显得情真意切。
“胡柳陂”三个字,如同最尖锐的冰锥,狠狠刺中了李存义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经。他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眼中那刚刚被愤怒点燃的、微弱的一点亲征的火焰,瞬间黯淡下去,熄灭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恐惧与那片笼罩了他多年的阴影。是啊,胡柳陂……那次惨败,不仅摧毁了他的精锐,更几乎摧毁了他所有的自信和勇气。
也正是那一战,彻底摧毁了李存义,让原本勤于政事、意气风发的后唐皇帝堕落成如今这番模样。他也并非不想改变,只是战争的残酷每每令他思之心悸,而刘玉娘的温柔又恰到好处地让他心情平复,这份温柔虽如饮鸩止渴,却又让他欲罢不能。
李存义很清楚,如今的洛阳,看似稳固,但王璟若虽废,其旧部犹在,那些人私底下的言论自己也偶有听闻,总带着隐晦的怨愤;而晋王李从善那个逆子,心怀母仇,日夜难测,如今更是对自己越发疏离;那些各地的藩镇节帅,表面上恭顺,私下里又有几个是真心臣服?他若离京,洛阳会不会变成第二个邺都?甚至……更糟?种种念头如同毒蛇般缠绕着他的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