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生锈的欠条与未凉的良心
赵桐权翻开卷宗时,指尖触到一张边缘发脆的欠条,纸质泛黄如秋叶,上面的字迹却像钉进木头的钉子,一笔一划透着股狠劲——“今欠周老栓木匠工钱柒佰元整,年底还清。欠款人:王大力。1988年3月12日。”
案子不算复杂:周老栓的儿子周建军,拿着这张欠条起诉王大力的儿子王磊,要求偿还父亲生前未讨回的工钱。王磊却辩称“欠条已过诉讼时效”,还说父亲临终前从未提过这笔债,怀疑是周建军伪造的。
法庭里,周建军坐在原告席上,手里攥着个磨得发亮的木匣子,里面除了欠条,还有一把缺了齿的木锯——那是周老栓当年给王大力家打家具时用的工具。他头发白了大半,说话时总下意识摸锯子把,像在攥着父亲的手。
“法官同志,”周建军的声音带着拉锯般的沙哑,“这钱不是我的,是我爹的命钱。1988年春天,他给王大力家打全套家具,从八仙桌到衣柜,忙活了三个月,手上磨出的茧子比核桃还硬。王大力说手头紧,打了欠条说年底给,结果我爹冬天就查出肺癌,躺床上还念叨‘王大力该还钱了’,到死都没闭眼。”
被告席上的王磊三十出头,穿一身笔挺西装,闻言冷笑一声:“周叔,不是我说你,1988年的账,现在才来要?我爸要是真欠着钱,能不提?再说这欠条,谁知道是不是你仿的?我爸那脾气,欠了钱能让人家惦记三十年?”
赵桐权拿起欠条对着光看,纸页上有几处浅浅的褶皱,像是被人反复攥过,右下角还有个模糊的红手印,边缘沾着点褐色——他突然想起前世查阅旧案时,见过王大力的签名卷宗,那“力”字的撇画总爱拖得很长,像把没磨尖的凿子,和欠条上的笔迹分毫不差。
“王磊,你说欠条可能伪造,有证据吗?”赵桐权问道。
王磊立刻掏出手机,点开一张照片:“这是我爸的日记,1988年全年的,里面记着给工人结工资的事,压根没提欠周老栓钱。再说诉讼时效,法律规定一般是三年,这都过了三十多年,早失效了!”
周建军猛地站起来,木匣子“咚”地砸在桌上:“失效?我爹临死前把欠条塞我手里,说‘建军,等王大力家日子缓过来,就去问问’——我想着都是街坊,他家那会儿确实难,孩子刚出生,王大力媳妇还卧病在床,就没催。后来他去城里打工,我去广州摆摊,断了联系,可不是忘了!”他掀开木匣子,里面还有一沓泛黄的信纸,“这是我爹当年记的工账,3月12日那天写着‘王大力家收尾,工钱柒佰元未结’,笔迹跟欠条能对上!”
赵桐权接过工账,纸页边缘都磨成了絮状,上面用铅笔写着每日的工作量:“3月1日,八仙桌框架完工”“3月15日,衣柜雕花”……最后一页果然有周建军说的那句话,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哭脸。他忽然想起前世处理过一起类似的案子——王大力1990年在工地摔伤,住院时跟工友念叨过“欠着周木匠的钱,心里不踏实”,这话被当时的工头记在笔记本里,后来工头儿子整理遗物时捐给了档案馆。
“王磊,你父亲的日记里,1988年12月25日那页,是不是有个被墨水涂掉的句子?”赵桐权突然问道。
王磊一愣:“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页没涂干净,透过光能看清——‘欠老栓的钱,过年怕是还不上了’。”赵桐权调出档案馆的扫描件,投影在法庭的屏幕上,墨迹晕染的地方隐约能辨认出字迹,“你父亲不是没提,是觉得没脸提。他1995年给你写的信里还说‘当年欠着人钱,夜里总睡不着’,这信你总该见过吧?”
王磊的脸瞬间涨红,捏着手机的手指泛白:“那……那也过了时效!法律不认人情!”
“《民法典》规定,诉讼时效因权利人向义务人提出履行请求而中断。”赵桐权翻出另一份证据,是2005年周建军去王大力家找他时,同村邻居的证言,“那天你母亲说‘大力去深圳了,等他回来我让他给你回电话’,这就算周建军主张过权利,时效已经中断并重新计算。2010年你父亲去世,周建军来吊唁时又提过一次,有丧礼账本上的签字为证——这些都能证明他从没放弃追讨。”
周建军突然哭了,老泪砸在木锯上,顺着锯齿的凹槽往下流:“我爹做木匠一辈子,讲究‘手稳、心诚’,从不说瞎话。他总说‘王大力不是赖账的人,就是难’,让我别急……我就是想替他了了这桩心愿,让他在底下能睡踏实……”
王磊的肩膀垮了下来,西装领口歪到一边:“我……我真不知道这些。我爸走的时候很突然,没跟我说过欠工钱的事……”他从钱包里掏出一沓钱,数了七张递过去,又多补了三千,“周叔,这是本金加利息,您收下。我爸没还的债,我来还。”
周建军却只接了七百,把剩下的推回去:“我爹说了,该多少是多少。王大力难的时候,他还偷偷给你家送过米呢,俩人情分在这儿。”他拿起那把木锯,“这锯子留你个念想吧,我爹说王大力当年总夸他‘这锯子使得顺’。”
庭审结束后,赵桐权看着窗外——周建军背着木匣子走在前面,王磊拎着锯子跟在后面,两人肩膀时不时碰到一起,像三十多年前周老栓和王大力一起抬着刚打好的衣柜往家走时那样。
他在卷宗上写下:“法律是底线,良心是上线。有些债,过了时效期,却过不了心里的坎。能把旧账算清的,从来不是纸面上的期限,是藏在时光里的惦记。”
卷宗的最后一页,还夹着一张周老栓的工价表,1988年的木工价是每天8块钱,柒佰元,正好是他八十七天的工钱。赵桐权摸了摸那张泛黄的纸,仿佛能摸到一个老木匠掌心的温度——那温度,穿过三十多年的风霜,依旧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