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旅馆里的灯影与未凉的善意
法院的走廊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赵桐权推开2020-刑字第176号卷宗时,一张泛黄的旅馆住宿登记单从夹页滑落。单子上的钢笔字迹被水洇过,“张桂花”三个字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道没关紧的门缝——正如照片里那个站在“平安旅馆”门前的女人,蓝布围裙上沾着肥皂泡,手里的抹布还在擦玻璃,门楣上的红灯笼却被执法队的封条遮得严严实实。
“再审开庭。”法槌落下时,被告席上的女人缓缓站起。张桂花的头发比照片里白了大半,左手提着个褪色的布包,包角绣着朵小小的栀子花,针脚在灯光下泛着旧光——赵桐权认得这花,去年在旅馆旧址见到时,她正往墙根种栀子花,说“这花干净,能压得住晦气”。
“被告人张桂花,2020年因‘容留卖淫’被判有期徒刑三年。”赵桐权的声音在庭内回荡,目光落在她面前的证物台上,“你坚持说旅馆里的女性是‘暂时留宿的受难姐妹’,有证据吗?”
张桂花将布包放在膝头,粗布与木椅摩擦发出沙沙的响。“是逃出来的。”她的声音带着洗床单留下的沙哑,像被皂角水泡过的粗布,“2020年3月到5月,先后有四个女人来投奔我。李姐被丈夫打跑的,胳膊上全是青伤;小王刚从传销窝里逃出来,身上一分钱没有;还有两个是被中介骗来打工,结果老板欠薪跑路……我让她们住阁楼,管三顿饭,等她们找到正经活就走,怎么就成了容留卖淫?”
原告席上的派出所副所长冷笑一声,甩出份询问笔录:“有嫖客指认,在你旅馆三楼房间交易过!我们突袭检查时,小王正跟个男人在房间里,你说她们是‘受难姐妹’,谁信?”
张桂花猛地抬起头,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那是小王的表哥!她表哥从老家来接她,我特意收拾了三楼房间让他们说话!你们冲进去时连门都没敲,就把人按在地上——那孩子吓得三天没敢吃饭,现在见了穿制服的就发抖!”她从布包里掏出个笔记本,里面夹着张火车票,“这是她表哥的车票,2020年5月18日到的县城,跟你们检查的日子对得上!”
车票的边缘卷着毛边,乘车人信息栏写着“王建军”,与小王的户口本上的亲属信息完全吻合。赵桐权想起重生前在社区见到的小王,她开了家小超市,柜台上总摆着盆栀子花,说“张姨教我,人得像这花,再难也得干净地活着”。
“关于嫖客的指认,”赵桐权突然调出一份行政处罚记录,“该证人因多次嫖娼被处罚,他的证词前后矛盾,先说‘在302房间’,后又说‘在401房间’,而你旅馆根本没有401房——三楼是阁楼,只有三个房间,编号301到303。”
他顿了顿,将一段监控录像投在屏上:画面是旅馆对面的杂货店,2020年5月18日下午,确实有个男人跟着小王走进旅馆,半小时后两人出来,男人手里提着个行李包,小王的脸上带着笑——完全不像交易后的状态。
副所长的脸涨成了紫红色,立刻反驳:“就算这次是误会,那李姐呢?她半夜跟陌生男人出去,不是卖淫是什么?你旅馆的账本上记着‘李姐,30元’,这不是嫖资是什么?”
“那是住宿费!”张桂花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笔记本滑落在地,“李姐找到工作前,每天给旅馆洗床单抵房费,30元是她预支的生活费!账本上写着‘李姐,30元(借)’,后面还画着个欠条的符号,你们为什么只看一半?”
她捡起笔记本,翻开其中一页,“30元”后面果然有个小小的“借”字,笔迹与其他记录一致。赵桐权调出李姐的证词,她现在在一家服装厂上班,说“张姨怕我没钱吃饭,总偷偷在我饭盒里塞鸡蛋,那30元我发工资就还了,她还不要,说‘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
法庭侧门被推开,李姐、小王和另外两个女人走进来,每人手里都捧着盆栀子花。李姐的胳膊上还有淡淡的疤痕,却挺直了背:“我们四个现在都好好过日子,要是没有张姨,我可能早就被打死了。她旅馆的阁楼墙上,贴着张‘姐妹互助’的纸条,说‘女人帮女人,天经地义’,这怎么就成了容留卖淫?”
赵桐权看着那四盆栀子花,想起重生前的那个雨天,张桂花在旅馆旧址种满了栀子花,说“当年阁楼的窗台上就摆着这花,李姐她们总说闻着香,能睡个好觉”。她还留着那本账本,最后一页写着“2020年6月1日,小王走了,去南方打工,祝她平安”,字迹被眼泪洇得发蓝。
“关于旅馆的经营,”赵桐权的目光转向副所长,“我们核查了张桂花的银行流水,2020年3月到5月,没有大额现金流入,反而有多次小额支出,用于给四个女人买衣服、看病——其中一笔500元,是给李姐看伤的医药费,有医院的收费单为证。”
副所长的喉结滚了滚,突然站起来,对着张桂花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是我们工作粗糙,冤枉了好人。”
张桂花的眼泪突然涌出来,滴在笔记本上,晕开了“姐妹互助”四个字。“我男人死得早,一个人守着这旅馆,”她声音发颤,“见过太多难女人。我娘说,出门在外,帮人一把就是积德——我没想那么多,就觉得她们跟我一样,得有个地方喘口气。”
赵桐权拿起法槌,目光扫过庭内那些栀子花、笔记本、火车票,突然想起张桂花账本里写的话:“旅馆的灯,得为走夜路的人亮着。”
“判决如下。”法槌落下时,阳光透过高窗照在那四盆栀子花上,花瓣上的水珠闪着光,“撤销2020年对张桂花的刑事判决,宣告无罪。公安机关需公开道歉,并补偿张桂花经济损失及精神损失费共计一万元。”
张桂花抱着布包站起来时,围裙上的栀子花绣像蹭过证物台,仿佛也染上了香。她走到四个女人面前,每人手里塞了把栀子花:“回去插瓶里,香得很。”
花香漫开来时,赵桐权翻开下一本卷宗。编号2021-刑字第089号的照片上,男人站在被查封的废品站前,手里举着个旧收音机,背景是堆成山的废旧电池——这是起“非法储存危险废物”案,男人却坚称自己是在“分类回收”,那些电池是他攒着要送到环保部门的,还说里面藏着能给山区孩子换课本的钱。
“下一个。”他轻声说,指尖拂过照片上的旧收音机,金属外壳上的锈迹蹭在纸上,像撒了把细碎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