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账本里的粉笔印与未散的炊烟
法院的审判庭里飘着淡淡的粉笔灰味,赵桐权推开2022-刑字第093号卷宗时,一张泛黄的考勤表从夹页滑落。表上的名字旁画着密密麻麻的五角星,每个星号都用红粉笔圈着,像孩子们作业本上的奖励——正如照片里那个站在“互助学习班”门前的男人,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口卷到肘部,手里还攥着半截粉笔,黑板上“诚信为本”四个字被执法队的封条拦腰截断。
“再审开庭。”法槌落下时,被告席上的男人缓缓站起。林满仓的背比照片里更弯了,手里提着个铁皮饭盒,盒盖上用白漆写着“免费午餐”,漆皮剥落处露出底下的锈迹,像块被岁月磨旧的勋章。
“被告人林满仓,2022年因‘组织、领导传销活动’被判有期徒刑四年。”赵桐权的声音在庭内回荡,目光落在他面前的证物台上,“你坚持说‘互助学习班’是‘教农民工识字的公益课堂’,有证据吗?”
林满仓将铁皮饭盒放在膝头,金属与木椅碰撞发出空洞的响。“是扫盲班。”他的声音带着粉笔灰的干涩,像被黑板擦磨过的木头,“2021年到2022年,工地上的农民工没处学认字,签合同被骗、领工资算错账是常事。我退休前是小学老师,就把废弃的仓库收拾出来,教他们认名字、写数字,中午管顿杂粮粥——怎么就成了传销?”
原告席上的市场监管局稽查队长冷笑一声,甩出份“传销网络图”:“我们在你仓库里搜出的笔记本,记录着‘学员发展层级’,最高到了18级!还有人指证,你让学员交300元‘教材费’,说‘发展三个下线就能返钱’,这不是传销是什么?”
林满仓猛地抬起头,眼里的红血丝像黑板上未擦净的粉笔痕:“那是考勤表!”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本厚厚的笔记本,翻开的页面上,“层级”其实是“学习进度”,18级对应的是“能独立写家书”;“300元”旁边用红粉笔标着“多退少补”,下面粘着十几张退款收条,“李建国,退150元(家庭困难)”“王春生,退300元(已学会记账)”。
“所谓的‘下线’,是学员介绍来的同乡。”林满仓的声音发颤,指着其中一页,“我写‘每带三人来学习,奖励一本字典’,这是鼓励他们互相带动,不是传销拉人头!字典现在还在工棚的书架上,上面写着‘满仓老师赠’,你们可以去查!”
赵桐权示意法警调取工棚的照片,书架上果然整齐地摆着二十几本字典,扉页的赠言笔迹与笔记本上的完全一致。更关键的是,这些字典的购买记录显示,费用来自林满仓的退休金,而非学员缴纳的“教材费”——300元实际是学员自愿凑的午餐钱,账目明细里写着“大米20斤、土豆50斤”,甚至有“买煤球100个”的支出。
“关于指证的‘传销话术’,”赵桐权突然播放一段录音,是当年突击检查时的执法记录仪内容,“我们听清了,你说的‘发展下线能致富’,后面紧跟着‘学好文化能算账,不怕老板克扣工资’——这是鼓励学习的比喻,并非传销的返利承诺。”
稽查队长的脸涨成了酱紫色,却仍强辩:“就算是扫盲班,你也没有办学许可证!无资质开展培训,本身就违法!”
“我申请过!”林满仓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铁皮饭盒嗡嗡作响,“教育局说‘农民工扫盲属于公益活动,无需许可证’,还给我发了‘社区教育示范点’的牌子!你们查封那天,牌子就挂在仓库门楣上,怎么报告里说‘无任何资质证明’?”
他从布包底层掏出张奖状,是2021年教育局颁发的,右上角的红章清晰可见。赵桐权询问了当年的经办人,对方承认因“打击传销任务重”,误将林满仓的公益课堂列入了“传销嫌疑名单”,检查时根本没看墙上的奖状。
法庭侧门被推开,十几个农民工捧着锦旗走进来,上面绣着“粉笔无言写春秋,粥香有义暖人心”。领头的李建国举着本作业本,上面的字从歪歪扭扭到工整清秀:“这是我跟着满仓老师学的,现在能给家里写家书了!那天你们冲进来时,我们正在学《劳动合同法》,黑板上还写着‘欠薪可举报’——这哪是传销?”
赵桐权想起重生前在社区见到的场景:林满仓坐在长椅上,教几个刚进城的农民工认路牌,阳光透过树叶照在他们的手上,粉笔灰在光里跳舞,像极了仓库里飘着的炊烟。墙上的光荣榜上,林满仓的照片旁写着“2023年度最美志愿者”,评语里说他“用退休金办免费午餐,三年教会300名农民工识字”。
“判决如下。”赵桐权举起法槌,目光扫过庭内那些字典、作业本、沾着粉笔灰的笔记本,突然想起林满仓在退工单上写的话:“讲台可以退休,良心不能下岗。”
“林满仓的行为系公益扫盲活动,不构成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法槌落下时,阳光透过高窗照在铁皮饭盒上,“免费午餐”四个字的白漆在光里泛着暖黄,“原判决撤销,宣告无罪。市场监管局需公开道歉,并赔偿林满仓的经济损失及精神损害抚慰金共计两万元,用于支持公益扫盲事业。”
林满仓抱着铁皮饭盒站起来时,盒底的粉笔灰撒落在地,像撒了把细碎的星光。他走到农民工中间,李建国递给他半截新粉笔:“满仓老师,我们找了个新仓库,还等着您上课呢。”
粉笔灰与粥香混合的气息漫开来时,赵桐权翻开下一本卷宗。编号2023-刑字第047号的照片上,女人站在被查封的手工坊前,手里举着双布鞋,鞋底的针脚密密麻麻——这是起“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案,女人却坚称收到的“预付款”是“乡亲们订做布鞋的定金”,账本里记的“欠张三布鞋一双”,根本不是债务凭证。
“下一个。”他轻声说,指尖拂过照片上的针脚,粗糙的线痕里,仿佛还留着无数双期待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