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蓝靛染就的光阴与未改的初心
法院的调解室里,靛蓝色的光影在墙面上浮动。那是从证物台上那块蓝印花布透过来的——布面不算平整,边缘还留着手工纺织的毛边,上面的牡丹图案线条朴拙,却透着股鲜活的灵气,仿佛下一秒就会从布上绽开来。
被告席上的女人穿着一身靛蓝粗布褂子,头发用同色的布带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她叫苏蓝,是“苏家染坊”的传人,此刻正捧着那块蓝印花布,指尖轻轻拂过布面,像是在抚摸什么稀世珍宝。
“苏蓝,”赵桐权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宁静,“原告指控你生产、销售的蓝印花布,使用了与‘锦绣坊’注册商标高度相似的牡丹图案,侵犯其商标权,要求你立即停止生产,并赔偿经济损失五十万元。你有什么要说的?”
苏蓝抬起头,眼里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大人,”她的声音带着水乡特有的温润,却字字清晰,“这布上的牡丹,不是仿的‘锦绣坊’,是我苏家传了七代的老花样。”
她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本泛黄的线装书,书页边缘已经磨损发黑,上面用毛笔绘制着数十种蓝印花布图案,其中一幅牡丹图,与证物台上的布面图案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线条更显苍老。“这是我太奶奶手绘的《蓝印图谱》,光绪年间的物件。您看这落款,‘光绪二十三年,苏氏蓝记’,比‘锦绣坊’的商标注册时间,早了整整八十年。”
原告席上的“锦绣坊”老板立刻站了起来,她穿着精致的丝绸旗袍,手里拿着两份图案对比图,语气尖锐:“胡说!这分明是你为了逃避责任伪造的!我们‘锦绣坊’的牡丹图案是请名家设计的,线条流畅,层次分明,你这粗制滥造的土布图案,怎么可能是老花样?”
苏蓝没有看她,只是小心地翻开《蓝印图谱》的另一页,上面用蝇头小楷记录着染布的工序:“三月采蓼蓝,榨汁发酵百日,得靛泥;五月选棉布,浆洗三遍,绷于竹架;六月刻版,用梨木为材,阴干三年方可用……”她抬起头,目光落在赵桐权身上,“大人,蓝印花布的灵魂,不在图案的精细,而在染布的手艺。我苏家的布,用的是自家种的蓼蓝草,发酵时加的是井水和米酒,染出来的蓝色,会随时间变深,越洗越有光泽。您可以拿‘锦绣坊’的布来比,她们用的是化学染料,蓝得发僵,洗两次就褪色。”
赵桐权示意法警取来两块布样,分别浸入水中。果然,苏蓝的布在水中微微渗出淡蓝色,水色清澈;而“锦绣坊”的布,水色立刻变得浑浊,还带着一股刺鼻的化学气味。
“这还不够!”“锦绣坊”老板显然没料到这一出,脸色有些难看,却依旧强辩,“就算图案是老花样,你没有商标注册证,就不能大规模生产销售!我们‘锦绣坊’花了大价钱注册,凭什么你能随便用?”
苏蓝的眉头轻轻蹙了起来,像是有些不解。“我苏家染布,不是为了赚钱。”她缓缓说道,“村里的姑娘出嫁,要我染块‘龙凤呈祥’当嫁妆;镇上的老人做寿,要块‘松鹤延年’做褥子;就连隔壁县的学堂,每年都来订‘寒窗苦读’的桌布。这些布,一尺只卖五块钱,够买两斤白面的。我要是想赚钱,何必守着这又苦又累的染坊?”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太奶奶说,蓝印花布是有性子的,你对它上心,它就护着你。抗战那年,日本人烧了染坊,太奶奶就是抱着这块《蓝印图谱》,在菜窖里躲了三天三夜。后来重建染坊,她摸着被火烧焦的布版说,只要这手艺在,咱中国人的根就在。”
这时,调解室的门被推开,一群穿着粗布衣裳的乡亲涌了进来。为首的是位白发老人,手里捧着一叠蓝印花布,激动地说:“大人,您可不能听‘锦绣坊’胡说!苏丫头的布,我们用了几十年!我儿子的襁褓是她染的,现在我孙子还用着呢!这布透气、结实,哪点比不上那些花里胡哨的洋布?”
跟着进来的还有几个年轻媳妇,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蓝印花布制品——婴儿的肚兜、老人的头巾、盖菜缸的布罩。“苏姐姐的布,都是按老规矩染的,光是刻版就要三年,哪像‘锦绣坊’,机器印的,一点灵气都没有。”“上次我婆婆生病,苏姐姐还送了块‘福禄寿’的布,说蓝印花布能安神,这情意,是钱能买的吗?”
赵桐权看着眼前这些朴实的面孔,又看了看证物台上那块蓝印花布——布面上的牡丹,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蓝光,仿佛能闻到蓼蓝草的清香。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奶奶的衣柜里也有一块蓝印花布,用来包着传家的银镯子,每次打开,都有股淡淡的草木香。
“锦绣坊”老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没想到这些乡巴佬会来作证,更没想到苏蓝的布竟有这么深的人情味。“她们……她们都是被你买通的!”她有些语无伦次。
苏蓝摇了摇头,从布包里拿出一把刻刀和一块梨木板。“大人,我现在就可以刻版给您看。”她的动作熟练而专注,刻刀在木板上游走,发出“沙沙”的轻响,不到半个时辰,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就出现在木板上,线条与《蓝印图谱》上的如出一辙,“这手艺,没有十年功夫练不出来。‘锦绣坊’的机器刻版,刻不出这样的力道。”
赵桐权看着她指尖的薄茧,那是常年染布、刻版留下的痕迹。他又翻看了“锦绣坊”的商标注册资料,发现其注册时间确实在苏蓝所说的光绪二十三年之后,而且图案细节与苏蓝的老图谱相比,少了几分古朴的韵味。
“锦绣坊指控苏蓝侵犯商标权,”赵桐权放下资料,目光沉静,“但现有证据表明,苏蓝使用的牡丹图案系其家族祖传老样,早于‘锦绣坊’商标注册时间,且其生产工艺、销售对象均具有传统手工作坊的特点,不构成商标侵权。”
他顿了顿,看向“锦绣坊”老板:“商标保护的是创新,不是垄断。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和图案,是民族的财富,不该被商业利益所禁锢。”
“至于赔偿,”赵桐权的声音斩钉截铁,“驳回原告全部诉讼请求。”
苏蓝捧着《蓝印图谱》,深深鞠了一躬,眼里有泪光闪动,却笑得无比灿烂。“谢谢大人!”
乡亲们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有人喊道:“苏丫头,今晚染坊加个班,给大人也染块‘清正廉明’的布!”
苏蓝笑着点头,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身上,她手里的蓝印花布在光里轻轻晃动,那抹沉静的靛蓝色,仿佛沉淀了百年的光阴,温柔而坚定。
赵桐权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苏蓝刚才说的话——“蓝印花布是有性子的,你对它上心,它就护着你”。这世间的道理,大抵都是如此,无论是染布的手艺,还是做人的初心,只要坚守,就终会被看见,被尊重。
他翻开下一本卷宗,编号2026-民字第118号。照片上,一个男人站在麦田里,手里举着一把镰刀,身后是被推倒的收割机。卷宗标题写着:“农机公司诉李根生故意损坏财物案”。
“下一个。”赵桐权轻声说,指尖拂过照片上那把闪着寒光的镰刀,仿佛能听到麦田里风吹麦浪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