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浪涛下的指纹与未拆的船票
市中院刑事审判庭的百叶窗将晨光切割成条状阴影,落在被告席的铁栏杆上,像一道道冰冷的枷锁。赵桐权坐在审判长席上,指尖悬在卷宗上——“2029-刑字第231号”,这起“特大组织偷渡案”的卷宗厚度超过十厘米,里面塞满了码头监控截图、嫌疑人供述、船舶航行记录,而最刺眼的,是公诉机关建议对主犯陈江海判处无期徒刑的量刑建议书。
陈江海此刻就站在被告席上,五十岁上下,皮肤黝黑粗糙,是常年在海上讨生活的痕迹。他穿着件褪色的渔民褂子,袖口磨出毛边,左手食指缺了半截——那是十年前救落水游客时被螺旋桨划伤留下的疤。赵桐权盯着那道疤,前世的记忆如潮水涌来:这起案件最终以陈江海“组织他人偷越国境罪”定案,但三年后,真正的蛇头在另一起走私案中落网,才供述出如何利用陈江海的渔船嫁祸于人,而陈江海为了保护船上的难民,始终未吐实情。
“被告人陈江海,你对公诉机关指控你于2029年7月至9月间,先后三次利用‘闽渔0812’号渔船,组织17名外籍人员从A市码头偷渡入境的犯罪事实,是否认罪?”审判长的声音在庭内回荡,带着金属般的冷硬。
陈江海抬起头,眼里布满红血丝,声音嘶哑得像被海风呛过:“我没组织偷渡。那些人是……是海上遇难的渔民,我救他们上岸,不算偷渡。”
“不算偷渡?”公诉人立刻起身,将一份码头监控视频投放在大屏幕上,“2029年7月15日凌晨3点,你的渔船靠岸时,17名外籍人员从船舱底部爬出,动作仓促,神色慌张,其中3人因体力不支摔倒,你的船员还上前拖拽——这难道不是有组织的偷渡?”
视频画面在晨光中泛着灰白,17个身影确实从船底的暗舱钻出,陈江海站在船头,背对着镜头,看不清表情。旁听席上,A市渔业协会的老会长忍不住站起来:“陈船长不是那种人!他每年都救起十几个落水的,去年台风季还差点把命搭进去!”
“肃静!”赵桐权敲下法槌,目光转向公诉人,“监控显示船员拖拽外籍人员,是否有其他可能性?”
“还能有什么可能?”公诉人冷笑,调出一份搜查笔录,“我们在渔船暗舱里发现了17套换洗衣物、压缩饼干和饮用水,明显是提前准备的——这就是组织偷渡的铁证!”
赵桐权没有回应,而是调出“闽渔0812”号的船舶卫星定位记录(AIS系统数据):“2029年7月12日至14日,该渔船在东经122°、北纬25°海域停留48小时,此区域正是当年第11号台风‘海燕’经过的路线。海事部门的记录显示,同期有一艘外籍货船‘利比里亚籍·希望号’在此失联,船上有17名船员,与监控中的人数完全吻合。”
他顿了顿,调出陈江海的卫星电话通话记录:“7月12日19点03分,他曾拨打海事救援电话,说‘发现失联货船,正在救援’,但因台风信号中断,通话仅持续17秒。这说明,他并非组织偷渡,而是实施海上救援。”
公诉人脸色微变:“救援为何要藏在暗舱?为何选择凌晨靠岸?”
“因为台风导致货船漏油,17名船员身上沾满油污,”赵桐权调出船员的体检报告,“其中8人有骨折、烧伤,暗舱是临时作为医疗舱使用的;选择凌晨靠岸,是因为陈江海发现其中3人有新冠肺炎症状,怕白天人多造成传播,想悄悄送他们去定点医院——这一点,有他与市三院急诊科主任的微信聊天记录为证。”
屏幕上弹出聊天截图,陈江海的消息写着:“王主任,救上来17个,有3个发烧,我凌晨3点到港,能安排救护车吗?”发送时间是7月14日22点11分,王主任回复“没问题,我在急诊等”。
陈江海的肩膀突然垮了下去,声音带着哭腔:“那些人里有个孕妇,快生了,暗舱里的压缩饼干是给她留的……我怕被误会,没敢报海关,想着先送医院再说……”
“那你船上的‘蛇头联络名单’怎么解释?”公诉人抛出最后一张牌,那是一张写着17个名字和联系方式的纸条,被认定为“偷渡人员信息表”。
赵桐权将纸条放大,指着边缘的水渍:“这其实是‘希望号’的船员名单,上面的联系方式是货船公司的紧急联络电话。我们联系上该公司,他们证实17人确实是其员工,且能说出陈江海渔船的特征——船尾有个红色的‘福’字,那是陈江海十年前救起的游客家属送的,全市独一份。”
他补充道:“更关键的是,我们在‘希望号’的黑匣子( voyage data recorder )里,找到了一段录音:7月12日21点,船员们在喊‘中国船救救我们’,背景音里有陈江海的声音‘别慌,抓稳绳子’。”
法庭内一片寂静,只有空调的嗡鸣在回荡。陈江海看着大屏幕上的“希望号”照片,突然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涌出:“那孕妇生了个男孩,在暗舱里生的,我给孩子取了个中国名字,叫‘陈望’,希望他能活下去……”
公诉人沉默良久,向法庭提交了补充侦查建议:“鉴于新证据足以证明被告人系实施救援,请求撤回‘组织他人偷越国境罪’的指控。”
审判长敲击法槌,声音格外清晰:“被告人陈江海,指控罪名不成立,当庭释放。”
法槌落下时,A市渔业协会的老会长突然举起一面锦旗,上面写着“海上守护神”——这是去年被陈江海救起的渔民们送的,他一直没舍得挂。陈江海走出被告席,接过锦旗时,手指触到冰凉的绸缎,突然想起暗舱里那个叫“安娜”的孕妇,临走时塞给他的船票,说“等孩子长大了,一定带他来中国谢你”。
赵桐权看着这一幕,合上卷宗。他知道,这起案件的证据链就像渔网,看似密密麻麻,只要找到那个被忽略的“网眼”——台风记录、卫星定位、聊天记录、黑匣子录音——就能捞出被掩盖的真相。而法律的意义,从来不是编织更密的网,而是让每一个善意的救援,都能在阳光下靠岸,不必藏在暗舱里,怕被风浪和误解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