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那阴冷的声音,一人缓步自楼梯走下。
但见此人面白无须,一双三角眼深陷于鹰钩鼻两侧,眸光流转间不带丝毫人气,唯有毒蛇般的阴鸷与冰寒——正是东厂派驻山东的掌刑千户,赫连屠。
原来,那装病拒勤王、弃守临清南逃的总兵刘泽清,听闻清军已退,便急遣心腹与赫连屠接洽。来人从赫连屠处得知了更惊人的消息:清军竟在青石关遭遇惨败,留下两万五千余具尸首,却不知是何方神圣所为。刘泽清闻讯,如获至宝,立刻下令全军速返,意图用这些人头冒功领赏。安排完公务,赫连屠晚间便被张衙内秘密请来这“凝香苑”寻欢作乐。
赫连屠身为秦枭之师,在东厂十大高手中位列第三,出身西域密宗“大手印”一脉,内力深厚,掌力刚猛无俦。 他一眼便看出,二虎出手虽凶悍迅猛,尽是杀人之技,却不成章法,毫无门派根基,心下已存了轻视。
他既受张衙内礼遇,见其受辱,自然要出面。缓缓来至大堂,一双阴邪的眼睛如毒针般刺向二虎。二虎顿觉一股寒意自脊椎窜起,仿佛被洪荒猛兽盯上,全身肌肉瞬间绷紧,暗扣枪械,进入了最高戒备状态!
雅间之内,任风遥仅观其步履,便知二虎绝非此人对手,早已悄然移步。
赫连屠冷冷一笑,语带不屑:“不必徒劳戒备了,你躲不过我一击。报上名来!”
二虎嘿嘿一乐:“你谁啊?”
赫连屠不屑作答,只是淡淡道:“接我一招,若能不死,便准你离开。”语气已狂到无界。
话音未落,他猛地感到肩头被人轻轻一拍!赫连屠心中大骇! 以他的功力,竟被人于戒备中无声贴近,直至触及身体方才惊觉,来人武功之高,简直深不可测!
他急运内力,一个卸肩侧身,如泥鳅般滑出五步开外,倏然回身,待看清来人样貌,更是惊得魂飞魄散!
但见此人一头醒目白发,剑眉斜飞,面目俊朗,神色却淡泊如水。任风遥虽不认得他,赫连屠脑海中却如雷霆炸响,瞬间浮现一个名字——任风遥!那个被圣上钦点为锦衣卫北镇抚司管事指挥佥事的新贵!那一头白发,便是最无可辩驳的证明!
他万万想不到,此人不仅圣眷正隆,武功竟也如此骇人听闻!自知远非其敌,赫连屠一身嚣张气焰顷刻消散,只剩下满心的惊惧与戒备,内力暗凝,以防不测。
任风遥见他神色,知其认出了自己,便淡淡道:“回复我兄弟的话,你是谁?”
赫连屠心念电转,欲拱手见礼,又觉于此场合不妥。只得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与杀意,微不可察地向任风遥点了点头,衣袍一摆,竟是一言不发,转身便向门外走去。
张衙内见来了靠山,本待风光的找回场子,却见赫连屠头也不回的走了。想着东厂千户居然都不敢招惹,吓得魂不附体,连手下也顾不上,连滚带爬地跟着赫连屠逃了出去。
场内众人眼见刚刚杀机四伏,剑拔弩张,却突然杀机骤起又骤消,皆感心惊肉跳,无不悄悄向大门挪步,顷刻间走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地哀嚎的张府家奴。
二虎松了口气,看着赫连屠离去的背影,问道:“头儿,这老小子和瑛姑妹子比,谁厉害?”
任风遥失笑:“我方才救了你一命耶!你不思感谢,反倒关心起自己媳妇和人比武了?”随即摇头笑道:“把心放回肚子里,瑛姑妹子对付他这样的,十个、八个不在话下。”
说话间,沈清辞上前一步,向二虎郑重躬身长揖:“多谢公子仗义出手,解我危难!不知恩公高姓大名,清辞永感大德!”他言辞恳切,目光中充满了真挚的感激与一丝自己也不觉的膜拜。
二虎嘿嘿一笑,逗他道:“叫我朱大哥就成,不是说了嘛,崇祯是我结义三哥。”
沈清辞知他玩笑,也不禁莞尔,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不少。
一旁的苏清雪,此刻心绪才从极度的恐惧与忧惧中缓缓平复。她无论如何想不到,势焰熏天的张衙内竟会如此狼狈退走,连句狠话都未曾留下。她心中虽暂得解脱,充满了对众人的感激,但一想到自己官奴的卑贱身份与莫测的未来,那感激之中便掺杂了无尽的酸楚与无奈。
她移步上前,先是向沈清辞敛衽行礼,声音温婉而带着难以掩饰的感激:“多谢沈公子仗义执言。”
随后,她转向任风遥与二虎,却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两位,只得深深万福下去,低声道:“罪婢苏清雪,也谢过二位公子救命之恩。此恩此德,清雪无以为报,唯有日日于神前祈福,愿三位公子福泽绵长,平安顺遂。”她语声微颤,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多的是对前途茫茫、身似浮萍的深切悲凉。
二虎见状,嘿嘿一乐,摆手道:“别谢我,要谢就谢我这位小兄弟,是他敢当大义,我不过是给他捧个场,壮个声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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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风遥目光落在沈清辞身上,这少年气质尚嫩,眉目清秀,唇边已生出些许浅淡绒毛。见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带着紧张,便和煦一笑,问道:“年方几何?”
“十……十七,虚岁。”沈清辞有些局促。
任风遥又瞥向静立的苏清雪,转而再问沈清辞,语出惊人:“你心仪于她?”
沈清辞顿时愕然,慌忙欲要否认,动作却中途停住。他不由自主地看向苏清雪,只见对方早已羞得满面绯红——原来女子心思最为敏锐,对于异性是爱慕还是单纯觊觎,她们看得清清楚楚,感受得明明白白。
沈清辞在一问之下陷入犹豫,并非拒绝,实因他仍是情窦未开的懵懂少年,尚未参透情爱为何物。任风遥这一问,宛如在他平静的心湖投下一颗石子,让他生平第一次,开始认真思索这个陌生而扰人的问题。
二虎笑嘻嘻地将手搭在沈清辞肩头,说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哪个少年不善钟情?记住,那让你历经情劫之人,便是今生来渡你的。”
此言一出,宛若惊雷,同时在沈清辞与苏清雪耳中炸响!
对沈清辞而言,“情劫”将他一时的懵懂慕艾,点化为了一个需要勇气和担当去完成的“人生课题”。这让他瞬间感受到了责任和担当。
对苏清雪(官妓)而言,“渡人”给了她绝境中最大的希望和救赎。她感到自己不再是一个被人轻视的玩物,而是某个少年生命中那个“特殊的人”。这份感情因此被赋予了意义,让她有了渴望的勇气去期待和等待。
二虎当然不知道,自己在400年的后世随意看到的一句话,却点醒了眼前的少年,也救赎了少女!
在瞬间的迷茫挣扎中,沈清辞深深望向苏清雪,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眼底那一抹挥之不去的哀愁与幽怨。这眼神让他心头一颤,仿佛瞬间成长,感受到了那份无声的期待。他深受鼓舞,转向任风遥,用力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任风遥没料到二虎能说出这番话,带着几分戏谑看向他:“此言,是在感怀他人,还是借机抒怀自己?”二虎听罢,嘿嘿一笑,并不作答。
趁着空隙,老鸨已指挥龟奴将哀嚎的家奴拖抬后屋。见任风遥招手,她立刻战战兢兢小跑过来,腰身弯得极低:“二、二位爷,这位公子,有……有何吩咐?”
任风遥直接开门见山:“苏姑娘,我们带走了。你这里,有何说法?”
鸨母一听,脸色骤变,如同听到索命符一般,急声道:“这位公子!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苏姑娘她……她是在籍的官奴!没有刑部和山东巡抚衙门的文书,任……任谁也不能将她带走啊!”
“哦?”任风遥作为穿越者,确实不谙大明律法细节,非但无一丝畏惧,反而生出几分“请教”的兴趣,“我若今日非要带她走,又待如何?”
鸨母吓得连退两步,声音尖锐:“这、这……此乃强劫官妓,视同谋逆!”
任风遥摇头失笑。他倒非惧怕,主要眼下尚需借重朝廷,远未到撕破脸皮之时,再者,也不想因此为沈青囊一家惹来灭顶之灾。便又问道:
“若要为她脱去奴籍,该当如何?”
鸨母冷汗涔涔,颤声回道:“非、非有圣上特旨恩赦,或刑部、巡抚衙门查明旧案实属冤屈,出具明文,方可除籍……”
任风遥点头:“程序果然繁琐,我知晓了。”
他看向苏清雪,语气转为温和却坚定:“苏姑娘,恐怕还需你在此再忍耐几日。待我办妥手续,解了你的奴籍,再来接你!”
苏清雪听得“谋逆”二字已是胆战心惊,此刻闻任风遥此言,心中五味杂陈,一丝绝处逢生的希望悄然萌发,混杂着对困境的无奈与未来的茫然。鸨母则是惊疑不定,摸不清这白发男子的底细。
沈清辞急切地道:“公…公子,公子……”
二虎直接打断他:“叫任大哥!”
沈清辞见任风遥一脸不以为意,小心翼翼地改口:“任……任大哥,您……您真有办法?”
任风遥拍拍他的手臂以示安慰,随即转向鸨母,语气骤然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听着!苏姑娘从即日起,停止见客!好生看待,若有半分怠慢,少了一根头发,我便拆了你这‘凝香苑’!”
鸨母闻言,立刻叫起撞天屈:“这位公子!苏姑娘若是停业,奴家这损失……这损失可就海了去了!还有……”
任风遥根本不接她的话茬,冷冷一笑,翻手亮出一面腰牌,径直举到她眼前!
众人凝神看去,待看清牌上“锦衣卫北镇抚司”字样,无不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老鸨双腿一软,险些瘫倒。
任风遥一字一句,声音冰寒刺骨:“苏姑娘与我正在查办的一桩要案干系重大!在此期间,任何人胆敢接近、探问,一律视为同党——杀、无、赦!”
鸨母磕头如捣蒜,连声应道:“是是是!奴家明白!绝不敢有误!定将苏姑娘奉若上宾!”
苏清雪望着任风遥,眼中瞬时蓄满了泪水,那泪水中有感激,有希望,更有难以言喻的期盼。
沈清辞则是心中忐忑不安,又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感激,他实在不明白,这两位神通广大的“大哥”,为何会对他这样一个初识的少年,如此仗义相助。
任风遥淡淡道:“回头让镇抚司补一份驾帖过来,程序上总要说得过去。”
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苏清雪身上。
“等我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