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山东地界推行土地改革,便如同在荆棘丛中开路。而最粗壮、最挡路的三根荆棘,并非寻常豪强,而是三位与崇祯皇帝血脉相连的亲王:济南府的德王、兖州府的鲁王,以及青州府的衡王。他们如同三座大山,盘踞在山东最肥沃的土地上。
然而,局势已然大变。
青州的衡王,那个以庸碌吝啬着称的王爷,已被任风遥一番“陈明利害”与“利益共享”的组合拳“说服”,此刻正为自己做了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而兴奋不已,爽快交出了名下土地的经营权。
济南的德王则更为省事。在崇祯十二年(1639年)的“己卯之变”中,清军攻破济南,德王朱由枢及其家眷被掳往关外,最终于崇祯十五年病逝。昔日煊赫的德王府烟消云散,留下大片无主的庄园田产,正待新的主人。
唯一的变数在于兖州的鲁王。按原本的历史轨迹,他应在崇祯十五年的“壬午之变”中,于城破之时自杀殉国。但任风遥的横空出世,改变了历史的细微流向,让他活了下来。既然连最吝啬的衡王都已就范,任风遥有信心,让这位本应殉国的鲁王,也接受新的游戏规则。
至此,横亘在土地改革面前最顽固的宗室障碍,已解开死结。剩下的地方豪强,在扳倒了参天巨木的任风遥眼中,不过是些可以随手修剪的细枝柳叶罢了。
第一步的破局已经达成,下一步,便是如何驱动整个山东的行政机器,为改革所用。
可能有些看官不了解,既然山东巡抚都同意了,还有啥难的?其实,在明代,行政体系的运转也是责权利分明的。以山东为例,省级权力并非铁板一块,而是由“三司”分掌,相互制衡:
承宣布政使司(藩司):掌管一省之民政、财政、户籍。全省有多少田、多少人、能收多少税,这些数据皆在其账册之中。它是钱袋子和档案库。比如任风遥要推行新农业政策(如规划田耕、推广新作物、兴修水利等)需要的钱、粮预算,还有执行,都需要布政使司来筹划和调拨。
提刑按察使司(臬司):执掌司法与监察,是悬在官员头顶的利剑。
都指挥使司(都司):统领军事,掌管全山东卫所兵马,是暴力机器。
而凌驾于三司之上的,才是代表中央意志的巡抚。巡抚的角色类似于中央特派员,代表朝廷监督、指导全省工作。
他虽非三司的直属上司,却可以通过一种名为“咨文” 的平行文书提出大政方针,进行指导,并监督执行。这种协商,在权力实践中,虽然是命令,也是需要下面理解的。
任风遥深知,他的宏图伟略必须嵌入这架古老的机器中才能更有效运转:
他的农垦计划需要布政使司的钱粮调拨与政令下达给下属的各州、县、里甲(乡村)。
对付可能的豪强阻挠与官吏贪腐、怠政等,需要按察使司的司法利剑出鞘,清除障碍,确保政令畅通。
兴修大型水利、以兵代夫,则需要都指挥使司的兵力配合与协调——尽管他身为总督山东军务,可直接下令,但获得都指挥使的衷心支持,效率远高于一纸冰冷的命令。
因此,说服衡王,只是启动了土地改革的第一步。接下来,他要做的,是让山东的整个权力系统,都成为他战车上同步转动的齿轮,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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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渐沉,山东巡抚衙门的签押房内却灯火通明。
新任布政使司参政赵文琦侧立一旁,主位上,山东巡抚王公弼正与任风遥低声交谈。门帘掀动,又有三人先后步入。
当先一人年过五旬,面容富态,眉眼间带着惯于算计的谨慎,正是山东布政使周世安。他身后跟着一位年近四旬的官员,面容清癯,一双细眼藏在半阖的眼睑下,偶有精光闪过,乃是山东按察使阎梦龙。还一位四十有余,身材魁梧,一身麒麟武官服被撑得紧绷绷的,乃是都指挥使张韬,
“劳抚台、伯爷久候。”周世安拱手笑道,声音圆润。
阎梦龙则只是微微躬身,姿态无可挑剔,语气却透着疏离:“下官来迟,恕罪。”
张韬向王公弼与任风遥作揖行礼,声音洪亮:“恕罪、恕罪!”
任风遥此前与诸人见过,却是不熟,微微颔首:“诸位多礼了。”
至此,除了赵文琦,五位执掌山东军政命脉的大员齐聚一堂。
待众人悉数落座,堂内顷刻肃静。任风遥目光投向王公弼,微一颔首。王公弼会意,也不谦辞,清咳一声,持重开口:
“今日召诸位前来,实为山东大局。战后疮痍未复,流民塞道,春耕在即,若处置失宜,恐生大变。任督师心系社稷,草拟了一份安民垦殖、以固根本的方略,关乎我省长远安定。今日请诸位详议,务求思虑周详,推行有力。”
言毕,他向任风遥略一拱手,将场面交予对方。
任风遥也不多言,径直起身,立于那幅巨大的山东舆图之前,目光如炬,扫视全场,开门见山:
“王抚台已道明今日之要。蒙圣上信重,委我总督山东军务。既掌戎机,便须直言——安内,方能攘外;足食,才可强兵。”他特意在此顿挫,声沉如铁,“如今流民无以安身,春耕若再延误,则饥民即为流寇,今日之灾民,便是明日之敌患。此非危言耸听,乃眼前之危局。”
——任风遥明白自己现在是在“跨界经营”,干的不是自己的活,所以先给自己找了一个由头。
他略一停顿,见众人皆凝神静听,才继续道:
“故而,整军经武为治标,安抚民生方为治本。本督今日所议,看似民政,实为军务之延伸,乃是从根子上,铲除祸乱之源,稳固我山东防务之根基。”
在座皆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练之人,闻听此言,心下均已了然——这位手握王命旗牌的督师,是要以军务之名,行重整山河之实。无人出声反驳,皆静待其后续的真正方略。
任风遥随即抛出了以“农垦(军垦)兵团”为核心的整套方案:梳理荒地,集中耕种;兴修水利,大兴农业;以工代赈收拢流民+灾民;改革税制,推行‘摊丁入亩’,使税赋公平;规模化、推广新种以增产量。
任风遥所提的“清理荒地”、“以工代赈”乃至“摊丁入亩”诸策,在理念上并非石破天惊。在座诸公皆熟读史册、通晓政典,自然知晓当年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时,已有“量地计丁”、“役归于田”之雏形。
真正令他们内心震动、彼此交换眼神的,并非政策本身,而是两个更为尖锐的问题:第一,明知此举将触动天下官绅之根本利益,阻力如泰山压顶,为何偏要在此危难之时强行推动?第二,他任风遥究竟有何等手段,自信能做成连张江陵都未能竟全功之事?
他目光扫过全场,一字一句,如锤击砧:“以此法,可绝隐丁之弊,可苏小民之困,更能使赋税之所出,与其家业之厚薄相称,方为公平之道!”
‘摊丁入亩’,说白了就是,把原来按人丁负担的徭役折成银两,全部摊入田亩中征收。这使得差役的征收对象开始从人丁向田亩转移。以前是按人头交税,不管你有没有土地,都得交税。改成‘摊丁入亩’后,变为按地交税,你有多少地,就交多少税。
甚至在一条鞭法的实施过程中,一些地方自发的改革走得更远。据《明史》研究,万历年间在河南光山县、山东鱼台县等地,出现过称为随粮派丁丁随田办的实践,即直接将丁银摊入田粮。在土地高度集中的江南地区,为缓解差役矛盾,也曾推行均田均役法,规定无论官民,尽数照田编役役分上中下则,以田多寡为差,差役的摊派与土地紧密关联。
一条鞭法之所以后来执行不下去,问题正出在这。谁地最多?当然是那些士绅和官僚了!而朝廷,正需要依靠士绅和官僚来统治天下。“摊丁入亩”要向这个统治集团开刀,这无异于要求一个人挥刀自断其臂,在政治上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因此,明朝“一条鞭法”的失败,不是某个皇帝或官员的个人失败,而是整个传统王朝政治结构与利益格局的必然结果。摊丁入亩还是到了清朝康熙年间,才算正式全国推广。
布政使周世安有些无奈地率先开口,意有所指的道:“任督师,清丈荒地与“摊丁入亩”,执行起来怕是困难重重啊”。心说:咱们山东现在就三个王爷和二十多个郡王(亲王的子侄),地最多,虽然德王没了,土地荒废了,可人家地你还敢收?那可是皇上封赏的!
任风遥慢慢掏出和衡王签订的契约,摆到桌面:“衡王朱由棷,已于日前,自愿将其名下百万亩庄田,交予我等推行‘军屯新法’。已经将田册交到我手里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难道太阳还真打西面出来了?
周世安抚掌叹道:“妙哉!三大亲王障碍已去其一!”
任风遥淡淡的道;“德王的地,我自会给陛下一个交代。至于鲁王那里,有了衡王的先例,相信王爷也会积极支持的。”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不可思议。
任风遥也不纠结众人的表情,带着自信道:“我相信,有了王爷的榜样,其它人应该都不算事了吧?!”
都指挥使张韬捕捉到其中的关键,问道:“伯爷,这‘兵团’二字,作何解?兵耶?民耶?”
“亦兵亦民!”任风遥解释道:“其一,以工代赈。将境内所有流民、灾民、无地佃户,乃至卫所兵户,全部纳入兵团编制。以屯、队为单位组织起来,让他们去开垦藩王及各处留下的荒地、修复水利。如此一来,既给了他们活路,收拢了社会不安定因素,又解决了人力问题。”
“其二,革新农业。”任风遥从怀中取出几样作物,“此乃番薯、土豆、玉米,乃海外高产奇种,不择田地,亩产数倍于麦粟。我将全力提供此种,并在各兵团辖区兴修水利,推广新式农具。目标只有一个——将山东,打造成我大明北方的铁打粮仓!”
众人露出好奇纷纷传看。
“妙!化流寇为良民,变消耗为产出。伯爷此策高明至极!”
都指挥使张韬,兴奋的语气中带着军人的直率,“我都司麾下各卫所,别的不多,就是闲置的军田和军户多!这些田亩、这些人力,但凭伯爷调遣,并入‘农垦兵团’再合适不过!”
“此外,兴修水利乃是力气活,各卫所兵丁正可轮番上阵,以充‘军夫’,一来锻炼筋骨,二来也为地方造福。请伯爷下令,张某与山东都指挥使司,唯伯爷马首是瞻!”
他话音刚落,周世安便微微吸了口凉气,手指不自觉地敲着茶几:“伯爷雄心,令人敬佩。只是……这动员近百万流民、灾民,遍植新种,兴修水利,所耗钱粮必是天文数字。布政使司的库底,怕是……”
他苦笑一声,摊开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周藩台所虑极是。”
任风遥早有准备,“钱粮之事,初期可由我军饷先行垫支,同时,我自有门路筹措。藩司只需做好田亩登记、流民编户,待秋收之后,新税制‘摊丁入亩’施行,税基扩大,国库自然充盈,届时不仅可归还垫款,岁入更将远超今日。”
周世安眉头紧锁,欲言又止,显然对这套说辞将信将疑。
此时,久未开口的阎梦龙缓缓放下茶盏道:“伯爷心系黎民,锐意革新,下官佩服。只是,如此大刀阔斧,触动原有田亩格局,恐引地方骚动。若有豪强煽动流民闹事,或有宵小从中作梗,或官吏阳奉阴违,岂不有损伯爷清名,辜负皇恩?”
任风遥肃然道:“这正是阎臬台的职责所在!请按察使司明颁法令,凡阻挠国策、侵吞屯田者,无论官绅,一律以破坏军屯论处!届时,还需臬台麾下各道监察御史,铁面纠劾,以正视听。此乃肃清吏治、彰显法威的良机!”
阎梦龙抬眼看向任风遥,语气愈发“恳切”:“按察使司职责所在,不得不预先提醒。一旦事发,下官纵想弹压,只怕……也需依法而行,过程难免迁延时日。”
都指挥使张韬听到此处,忍不住开口:“如此,治安弹压之事,我都司兵马义不容辞。”
任风遥笑道:“张都司,农垦一旦开启,此事与你都司关系最为密切!各卫所兵丁,闲时皆为农垦兵员,参与建设;水利工程,正需军夫效力。此举一可缓解粮饷压力,二可锤炼士卒耐劳之风。待兵精粮足,山东兵马必为天下精锐,此等强军之功,首在都司!”
笑罢,任风遥淡淡看了阎梦龙一眼,在空间搜了一遍,没查到此人信息。语气带着丝丝不屑道:“阎臬台多虑了!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若有宵小胆敢阻挠国策,莫说按察使司的法度,我麾下将士手中的刀,便是最大的王法!”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阎梦龙身上:“以上诸策,关乎山东民生、财政、司法、军务,环环相扣。功成,则百姓得以温饱,朝廷赋税大增,此不世之功!
若败……”
他故意一顿,语气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任某自有承担。但若有谁阳奉阴违,暗地里行掣肘之事,便休怪我军法无情!”
王公弼适时一拍桌案,肃然道:“好!既然伯爷有此决心,划下蓝图,,将我山东上下,结为一体,此乃造福山东、功在千秋之业,利国利民的盛举!我等岂能落后?便依此策!周藩台,阎臬台,张都司,还望你三人精诚协作,共成此利国利民之伟业!”
他随即下令,“即日起,以巡抚衙门与总督行辕联署,咨文三司,下发布政使司及各府州县!启动‘山东农垦新政’。着令各地,清丈土地,登记流民,全力配合‘农垦兵团’之部署!将此策,列为山东第一要务!凡有功人员,本抚与任督师联名保举,不吝封赏!”
周世安、阎梦龙、张都司对视一眼,齐齐躬身:“下官遵命。”只是周世安的脸上是深深的忧虑,而阎梦龙低垂的眼眸中,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鸷。